雖已入秋有些時日,但夏日的餘韻卻絲毫不減,悶熱得好似不透風的岩洞一般,尤其是午後,重着無力的熱風粘膩在身周,更令人神昏欲睡。
劉管事也不例外,忙碌了一上午的他。此時正伏在書案上做着午後第一個美夢。
劉管事年歲已過半百,在宋家做管事已有十五個年頭了,可以稱得上是宋家資曆頗深的老人了,在宅子裡做了這許多年後宋老爺一家已不将他當外人看待,劉管事的妻子兒子都被接入了府中,除了管理宅子外也委以不少外頭鋪子裡的事務,甚至還予他一處鋪子做自己的産業。宋大公子接受宋家産業後,也是劉管事盡力輔佐的,而自打大公子一病不起後,鋪子便盡數由劉管事操持了。
半夢半醒間,劉管事隐約聽到院落大門被敲得震天響,接着是一陣大呼小叫:“劉叔!劉叔你在嗎?”
劉管事被驚醒了過來,尚不清醒地扶着額頭往外走去,門外不出意料是宋小少爺,隻是他身旁的人讓劉管事不由一愣,随即颔首緻禮道:“見過殷姑娘,昨夜那妖物縱火,多仰賴姑娘出手了。”
殷燼翎微一點頭,笑道:“劉管事客氣了,我受宋老爺所邀,本就是為了解決此事而來。”
寒暄了幾句後,殷燼翎表明來意:“今日探查時有些許疑問不得解,聽聞劉管事是這宅裡的元老,對這裡的事也最是清楚,才上這兒求解。”
劉管事烏黑的瞳仁稍稍動了動,笑容不改:“不敢當,殷姑娘問便是,劉某知無不言。”
殷燼翎視線移向身旁的宋季言,彎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道:“季言,我這兒有事與劉管事商議,你先到我住處那兒,尋那個讨債鬼去,我過會便來。”
宋季言對案情頗為好奇,猶豫着不肯離開。
“今天份的糕點在前廳矮幾上。”
宋季言轉身就跑,蹿得比兔子還快,隻遠遠飄來一句:“早點談完回來。”
殷燼翎看着宋季言跑遠的身影聳了聳肩,轉首将目光移向劉管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那麼接下來,我們就好好地談一談吧,劉管事。”
坐在前廳的客席上,殷燼翎以手支着頭,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周圍,這處院落十分幽靜,連蟲鳴聲都清晰可聞,劉管事端來的兩盅清茶擱置在桌案一側,正徐徐冒着霧氣。
殷燼翎心下略略思忖了下,便收回目光,望向對首正坐的劉管事,開了口:“劉管事,我便不多客套,直入主題了。前幾日那場火發生是在夜裡沒錯吧?我能冒昧問下你當時——”
她忽然拖長了尾音,好整以暇地看向劉管事。
“可有聽到什麼動靜?”
劉管事明顯一愣,眼中有一瞬的呆滞,似乎她問的與自己預想中的不同,但他立刻回神,搖頭道:“沒有,那日起火前我一直在房裡盤賬,聽外頭有騷動才出去查看,這才發現起火了。”
“哦?”殷燼翎一挑眉,“真沒有别的動靜?”
劉管事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面色也略沉了幾分:“沒有。”
“好的。”殷燼翎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書冊,“劉管事,這個本子是你的吧?”
“不錯,這是記錄宅邸大小事務的冊子,昨日小少爺來問我拿還奇怪呢,原來是殷姑娘要用。”
“我瞧了下,有幾處疑問還望您解答。”她将攤開的本子推到劉管事面前,指着一處筆墨道,“這是全宅邸的油桶運至廚房後的倉庫統一貯藏那日的記錄,沒錯吧?”
劉管事定睛看了片刻,輕輕颔首,道:“不錯。”
“能否講一下當日情形?”
“那日……”劉管事皺起眉頭回憶道,“家中仆從去各院将油桶運送來,我在倉庫旁親自清點入庫,每一筆皆有記錄在冊,無一遺漏。”
“無一遺漏。”殷燼翎咀嚼了一遍這四個字,挑眉,“當真?”
劉管事目光有些閃爍,眉心緊緊擰起:“我一直未離開倉庫,隻消是仆從運來的油桶,已盡數記錄入庫,這一點絕無遺漏。”
言下之意很明顯,至于仆人中是否有心術不正者私藏,他便不明了了。
殷燼翎又道:“一直未離開?不用餐也不歇息麼?”
“油桶雖多,可彼時宅内仆從也衆多,大約自未時始,酉時三刻便全數運完了。”
“那麼……”殷燼翎再次将冊子推至劉管事面前,“請解釋一下吧。”
說着,她伸出食指在某處字迹上用力一擦,指腹上立時沾上了一些細小黑色的墨顆粒,而擦過的字迹也顯得淡了些許,而且這幾處字迹顯得濃淡不均,與前面的記錄一對比便能發現。
她擡起食指示與劉管事,道:“你說你未離開過,可這筆墨告訴我,你不但離開過,還離開了挺長一段時間,久到硯中墨汁盡數幹涸,于是又加水少許研磨,但過于匆忙,以緻于幹結于硯底的墨塊未能磨至精細,寫就的字上便帶有這些未磨開的墨塊顆粒,而前面的字迹卻是沒有的。”
她頭一歪,略帶深意的目光看向劉管事。
“那麼你告訴我,你去哪裡做什麼了。”
劉管事緊盯着面前已不再散發熱霧的茶水,一言不發。
“回答不了嘛?不然,我換個問題問吧。”殷燼翎狀似若無其事地笑道,“前幾日那場火發生時,你去了哪裡?”
不待劉管事有所回應,她便接着說了下去:“啊,我可能忘了告知你一件事,起火的那日晚上,你的院落裡闖進了一隻貓,還将院牆頂上的屋瓦踩塌了幾片。”
她伸手指向院牆上一處瓦片缺失之處:“幾名仆人為了捉住它,甚至還來敲過你院落的門呢。”
她緩緩站起來,好整以暇地斜睨着劉管事:“你是太專心沒聽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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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還不回?”宋季言拿起盤子裡最後一塊糕點,不時朝外頭張望兩眼,道,“同劉叔有什麼事能談這麼久。”
“還能做什麼,審問呗。”
葉南扶懶懶地斜靠在床榻邊沿的雕花扶欄上,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熟睡着的火嬰毛絨絨的頭發:“不然敲竹杠?索要封口費?”
“啊?什麼審問?”宋季言一臉懵逼地撓頭。
“哦,她沒同你說啊,那姓劉的就是第三場火的縱火者啊。”
宋季言愣愣地咂巴着嘴,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頓時驚成了貓叫:“喵喵喵?”
先前被蹂躏了許久也不見有轉醒迹象的火嬰,在宋季言的驚叫聲下動了兩動眼皮,葉南扶見狀迅速收回揉火嬰的手,盯着火嬰瞧了片刻,見它隻是動了動便再沒下一步動作,又放心地将手放了回去繼續揉。
“怎麼回事啊,是不是搞錯了,劉叔怎麼會成了縱火的?是不是因為劉叔在起火前堆了那麼多油桶,所以對他有什麼誤解啊。”
“沒有誤解。”葉南扶搖搖頭,“在府裡把守森嚴的狀況下,要将一整桶油運到那間遠離主屋的雜物房,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這顯然有些困難,所以那位劉管事想出了一招藏木于林,号令府内仆衆将油桶集中放置,實則借仆從們運送油桶之際,稍加喬裝混入其中,将油桶運至意圖縱火之處,再等夜深人靜之際便可點火。”
宋季言微微張着嘴,似是不敢置信,畢竟是相處了多年的管事,驟然聽聞真相驚詫萬分,以至于有些排斥:“你這麼說,有什麼證據嗎?”
“沒有。”
此一言又驚得宋季言險些跳起來,驚聲重複道:“沒有?!”
“那間雜物房燒得很徹底,除了油桶上的鐵條之外,沒有留下任何指向性的證據,他完全可以聲稱,縱火者是當時運送油桶的仆從中的某人。”
“硬要說的話,那本記錄簿上前後不一的墨迹勉強算一個,但這隻能說明他在油桶入庫的中途曾經離開過,至于去往何處,行了何事,這些都沒有實證。他若是辯解稱,自己想起來另外的事,于是離開了一下,根本拿他毫無辦法。”
“所以,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對方親口把證據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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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燼翎擡手将東西扔上了桌案,鐵片碰撞在桌面上,發出“铛”的一聲。
劉管事被這一聲驚得身子顫了顫,直直盯着那鐵圈,好半天不敢伸手拿過來瞧。
“怎麼不拿起來看看,不好奇這是什麼嘛?”殷燼翎似笑非笑,“也對,劉管事隻怕第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正是前兩日你搬去起火處的,那個油桶的殘片。”
緊接着,殷燼翎手一揮,憑空出現一幅劉管事的影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