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徐姐開口,聲音帶着罕見的遲疑,每一個字都斟酌着分量,“有件事,非常……私人,也非常沉重。公司高層……剛收到的聯系。”她頓了頓,目光緊緊鎖住許星野的眼睛,仿佛在評估他此刻的承受力,“一位自稱周雅茹的女士,通過她聘請的律師,找到了公司最高層……聲稱……”徐姐深吸一口氣,清晰地吐出那個如同禁忌般的名字,“……她是你的生母。她……想見你。”
空氣瞬間凝固了。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周雅茹”…… 生母……
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像一把生鏽的、帶着倒刺的鈍刀,狠狠地、緩慢地捅進了許星野心髒最深處那道從未愈合、甚至被刻意用喧嚣和舞台掩埋的傷口!那個傷口,源于一個才華橫溢卻英年早逝的父親,一個沉浸在喪夫之痛中無法自拔的母親,以及……一場将他徹底打入地獄的、冰冷的雨夜!
“啪嗒!”一聲輕響,是他手中原本無意識捏着的卸妝棉掉落在昂貴的地毯上。
許星野臉上的疲憊、慵懶、甚至演戲殘留的情緒,在刹那間被一種巨大的、空白的震驚所凍結。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整個人僵在那裡,瞳孔驟然收縮到極緻,裡面映照出徐姐凝重的臉和阿明驚慌的表情,卻仿佛什麼都看不見。耳邊隻剩下父親葬禮上低回的哀樂,和母親在父親去世三個月後,那個同樣下着冷雨的夜晚,對他說的、如同詛咒般的話:
“小野……别這樣看着我……你和你爸爸……太像了……太像了……媽媽看到你的臉……心就好痛……痛得快要死掉了……對不起……媽媽……媽媽撐不住了……”
然後,是決絕轉身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再也沒有回來。九歲的他,被留在冰冷的街頭,像一件被丢棄的、承載了太多悲傷回憶的舊物。
空白隻持續了一瞬。
緊接着,一股無法形容的、混雜着滔天暴怒、刻骨劇痛、以及被至親因自己的存在本身而徹底否定的、深入骨髓的屈辱感,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轟然噴發!洶湧的岩漿帶着毀滅一切的力量,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壩!
“周——雅——茹——?”他重複着這個名字,聲音低沉得如同地獄深處刮來的寒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被咬碎的牙齒縫隙裡硬生生擠出來,淬着劇毒的冰棱和燃燒的恨意。“她……她怎麼敢……怎麼敢再提‘母親’這兩個字?!”
他猛地一把抓過茶幾上的文件袋,動作粗暴得幾乎将其撕裂!牛皮紙袋發出刺耳的呻吟。
他抽出裡面的文件,最上面是一份打印的、措辭看似懇切哀婉實則透着精明的律師函副本,信中提到的“多年思念”、“渴望彌補”、“血緣親情”等字眼都是朝他射來的子彈,穿透身心。
下面則是一份徐姐這邊緊急調取的背景調查報告。
許星野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死死地釘在了報告首頁附着的照片上——
照片裡的女人保養得宜,約莫五十多歲,穿着富有藝術氣息的亞麻長裙,氣質依舊溫婉,甚至帶着一絲曆經滄桑後的“沉靜”。她微微側着臉,對着鏡頭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帶着哀愁與期盼的笑容,眼底似乎還閃爍着點點淚光。這張臉,這張在他噩夢中無數次模糊扭曲、承載着父親離世後所有絕望與抛棄的臉!此刻如此清晰、如此“無辜”地出現在他面前!這張臉,曾是他藝術啟蒙的一部分,如今卻是最深痛的烙印!
“砰!”許星野一拳狠狠砸在身側的沙發扶手上!昂貴的皮質表面瞬間凹陷下去!他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熱的痛楚和無法抑制的顫抖。額角的青筋暴起,臉上未卸淨的特效妝此刻襯得他面色猙獰如修羅。他猛地站起來,像一頭被困的、受傷的野獸。
“是她!就是她!”他嘶吼出聲,聲音因為極緻的憤怒而扭曲變調,那雙總是盛滿星光或銳氣的琥珀色眼眸,此刻隻剩下被仇恨和痛苦燒紅的血絲,那個……那個因為他長得像爸爸,因為看到他的臉就會‘心痛得死掉’,就在爸爸剛走三個月,就把九歲的他扔在雨夜街頭的女人!她有什麼資格稱自己是‘母親’?!她有什麼臉現在出現?!”
他猛地将那份律師函和報告狠狠摔在地上!紙張散落一地,那張女人的照片飄落在他的腳邊,那張帶着哀愁笑容、酷似他記憶中“藝術家母親”的臉正對着他。
許星野盯着照片,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和被徹底否定的屈辱直沖喉嚨,他猛地捂住嘴,身體因劇烈的生理性厭惡而痙攣。他擡起腳,帶着毀滅一切的恨意,狠狠地、反複地碾在那張照片上!仿佛要将照片上那張虛僞的臉連同那段将他視為“痛苦源泉”的不堪過去一同碾碎!
“她想見我?做夢!”許星野的聲音嘶啞破碎,卻帶着斬釘截鐵的冰冷,“讓她滾!告訴她的律師,告訴公司那些多管閑事的!我許星野沒有母親!我的母親,在十六年前那個雨夜,為了逃避她自己的痛苦,就把我這個‘痛苦的化身’徹底抛棄了!讓她從哪兒來,滾回哪兒去!再敢用‘母親’這個詞玷污我的耳朵,我讓她和她那虛僞的藝術一起身敗名裂!”
他吼完,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晃,頹然地跌坐回沙發裡,雙手死死捂住臉,肩膀因為壓抑到極緻的痛苦而劇烈地顫抖着。指縫間,有水迹滲出,分不清是汗水還是别的什麼。這一次的傷口,更深,更痛,因為它觸及了他身份認同的核心——他的存在,他的容貌,曾是他被至親抛棄的原罪。
套房内死一般寂靜,隻有許星野壓抑而痛苦的喘息聲,以及空調低沉的嗡鳴。
徐姐看着蜷縮在沙發裡,像受傷野獸般獨自舔舐着這道源自藝術之家悲劇、又被歲月發酵得越發慘烈傷口的許星野,眼中充滿了痛惜。她默默蹲下身,将散落的文件一張張撿起,小心地收好。
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語的安慰都是蒼白的。這個傷口太深,太痛,而且是在他最疲憊、最毫無防備的時候,被最不想見的人,以最不堪的方式,狠狠撕開。
阿明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徐姐輕聲交代,讓阿明在這裡守着許星野。自己轉身走出了房間。她需要立刻着手處理,嚴密封鎖消息。
許星野埋在掌心的臉,感受着指尖傳來的冰冷和濕意。巨大的痛苦和憤怒之後,是更深的、幾乎将他吞噬的孤獨和冰冷。他想到了林硯之。如果她在……如果她在身邊……她懂他的敏感與脆弱,懂創傷的複雜,她或許能……但他又覺得無比羞恥,被親生母親因為“長得像父親”而抛棄,這是多麼荒謬又錐心的恥辱!
他幾乎是本能地、顫抖着手摸向扔在沙發上的手機。屏幕解鎖,指尖停留在置頂的那個名字上——“硯硯”。
他想告訴她,那個因他容貌而抛棄他的噩夢回來了。
他想聽她用冷靜的聲音剖析這荒謬的創傷邏輯。
他想……他隻是想此刻能握住她的手,确認自己存在的價值并非源于一張帶來痛苦的臉。
他點開對話框,手指懸在虛拟鍵盤上方,劇烈地顫抖着。輸入框裡,光标微弱地閃爍。
他打下幾個字:
「硯硯,她回來了。」
冰冷的文字,承載着無法言說的驚濤駭浪和深入骨髓的自我懷疑。
他看着那幾個字,指尖懸在發送鍵上,久久無法按下。告訴她,隻會讓她徒增擔憂,更會暴露自己心底最深的羞恥與脆弱。此刻她正在處理繁重的工作,他不能……不能再把她拖入自己這片混亂不堪、帶着藝術悲劇宿命感的泥沼。
最終,那根顫抖的手指,緩緩移開,落在了删除鍵上。
一下,一下。
将那行洩露了最深脆弱和屈辱的文字,徹底抹去。
屏幕重新變得空白,映着他布滿血絲、寫滿痛苦、倔強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自我厭棄的眼睛。
他将手機狠狠反扣在沙發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然後,将臉更深地埋進掌心,将自己徹底隔絕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之外。
窗外城市的霓虹無聲閃爍,套房内隻剩下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個名為“周雅茹”的幽靈,帶着十六年前雨夜的寒意和“因容貌而被至親否定”的終極創傷,終于還是追上了他。
而此刻,他身邊沒有他的“林博士”。隻有一片狼藉的戰場,和一顆被撕扯得鮮血淋漓、對自身存在價值都産生動搖的心。父親的藝術基因賦予他的才華,母親因痛苦而施加的抛棄,在他靈魂深處激烈地撕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