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旗被撤下,幾乎隻有一種可能,本就預感不好,這下幾乎坐實,早上做的那個夢再次在腦中重複,一瞬間他頭疼到眼前發黑,腳步踉跄。
燕漓注意到他的異常,“怎麼了?”
尹叢雲深呼吸了一口氣,“沒事。”
燕漓看了看城樓,不太懂發生了什麼,詢問道:“進去看看?”
“不!”尹叢雲極大聲地反對,“回家!先回家!”
待出了皇城範圍,兩人再次禦劍而行,尹叢雲心事重重,燕漓也沒再問,隻默默提了速。
但尹叢雲再心急,身體卻是扛不住。
他開始發熱,額角突突地疼,幾次差點兒從劍上摔下去。
兩人半路歇了又歇,緊趕慢趕才終于到了陽城。
陽城城樓上尹家的旗也全部撤下,不同于光秃秃的皇城,新換的旗竟是一步一杆,插滿了城樓每一寸,旗面迎風招展,上頭大大寫着一個“陳”字!
尹叢雲盯着看了許久,懷疑自己因為高燒出現了幻覺。
這是什麼新奇布置?在誘敵麼?誰出的主意?有病吧!
他竭力去搜尋熟悉的一切,卻隻能看到生面孔的哨兵、穿着陳國軍服的守軍……連城下零星往來的行人都是一臉狼狽,步履倉皇,跟逃難似的。
高燒已經讓他渾身難受,這眼前一切更是刺激得他心髒抽痛,幾欲呼吸不上來。
燕漓捏了捏他的袖子,他慢半拍地順着燕漓的方向看過去,是城門口的通告欄。
上面正張貼着他的通緝令——通緝,尹家餘孽,尹叢雲……
他有瞬間精神恍惚,雙腳一軟差點兒沒站住。燕漓忙扶着他,往路邊一個廢棄的茶攤上坐。
還未坐穩,有士兵注意到了他們,厲聲喝到:“什麼人!”
五人迅速圍了上來,尹叢雲渾身緊繃,青筋暴起。燕漓背對着,手指微動,忽然拿出一頂鬥笠,将他罩住。
“問你們話呢!”為首的士兵厲聲詢問,瞧不見尹叢雲,就去抓燕漓。手還沒碰到,燕漓轉過身,靜靜地看着他。
五人猛地愣住,直勾勾地盯着燕漓看。
好半晌,為首之人才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哪裡來的?叫什麼名字?”
燕漓嘴唇微動,并未答話,一隻銀蝶自幾人之間飛過,士兵們的眼神忽然渙散,自己接道:“哦,是這樣啊。這剛打完仗呢,可别亂跑。”
說罷,便帶着人回去了。
尹叢雲努力放松下來,輕聲喊道:“師哥……燕漓……”他一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啞得不成調,“勞煩你……幫我問問,陽城如今是什麼情況……”
一句話說完像是耗費了他所有的體力,連呼吸都是一種負擔,喉嚨湧上一股腥甜,他硬生生給咽了下去。
燕漓輕聲應了。
往來的行人不多,又都精神緊繃,燕漓樣貌過于惹眼,看着就不安全……等了好一會兒,才跟一位老婦問明白了如今情況。
大約一月前,北陳以西汶無故抓捕、折辱北陳景軒王陳舟之子陳刻為由,忽然揮軍南下,一夜之間拿下日月關,兵臨陽城。尹掣親自率軍迎擊,不敵,戰死。後陳軍攻城,尹叢風率軍苦撐數日,城内百姓忽起暴.亂,尹家腹背受敵,最終城破,大敗。
尹叢風不願被俘,于陳軍陣前自刎。
一月時間,尹家二十萬精兵,全數覆滅。
再往後便是陳國鐵騎長驅直入,直取皇城,不到三日,西汶皇帝投降。
至此,陳、汶、靖三國鼎立的時代徹底結束了。
尹叢雲整個人傻了一般,臉色煞白,呆呆望着某一處。
一月前,不正是他被紀道臨帶走那兩日?
可是不對啊!
尹叢雲猛地抱住了頭,“不對!我爹那日才大擺宴席,公諸于衆他痊愈了!陳刻還在我們手裡!陳舟怎麼敢出兵!他憑什麼出兵!他拿什麼抗衡我爹!他怎麼可能赢過我爹!”
他頭痛到幾近崩潰,怎麼也想不明白。
“不對!不對!日月關一夜被破?老丁在幹什麼!”
城門口忽然傳來喧鬧聲,一隊陳軍走到了通告欄處,三兩下扯開了他的幾張通緝令,空出位置,更換了一張新的告示。
陳軍對着零散的行人,大聲念:“今日午時,城東菜市口,問斬最後一批尹家餘黨,所有人均可前來觀看行刑過程!”
尹叢雲覺得腦子越來越疼,距離午時還有一段時間,身體在尖叫着讓他趕快休息,但他腳已經邁了出去,搖搖晃晃地往前走,然後被燕漓拉住。
“你冷靜些。”
尹叢雲吞咽了數次,終于把喉頭那股酸澀壓了回去,“師哥……我們能進城麼?”
燕漓點頭,“要去刑場?”
“嗯。”
尹叢雲休息了片刻,緩過勁來,燕漓拿過他的鬥笠,在上面虛虛畫下一個符文,随後自己也帶上了一頂同樣的鬥笠。
大約是潛藏效用,兩人帶着鬥笠順暢通過了城門,無人注意紮眼的他們,尹叢雲得以觀察如今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池。
城内看得出已經打掃清理過數次,不少地方還是血迹厚重,一些标志性建築都已被毀壞,散落一地碎石,還沒修理。陳軍三五成群,在城内晃悠着巡邏,往來行人皆是神色匆匆。
尹叢雲聞到空氣中有股十分濃厚的腥臭味道,自城中某一處傳來。他心中有幾分猜測,但不敢去探查,直直往城東菜市口走去。
行刑台是新搭的,但看痕迹已經使用過數次。
尹叢雲想到城門口聽到的那句“最後一批尹家餘黨”,悲涼與絕望漫上心頭。
不多時,監斬官到了——竟是丁醇!
日月關一夜被破有了解釋,當初沒來得及查的内奸恐怕就是丁醇!
可是!
尹叢雲頭暈目眩,丁醇把守日月關的時間比他的年紀還大啊!
為什麼!
周圍圍觀的百姓還有不少熟面孔,尹叢雲自小混得開,哪一家都能說得上幾句話,如今在這樣的場合下再見,卻是連嘴都張不了,反倒下意識靠近了才認識一月的燕漓。
午時将到,丁醇視線落在人群之中,左看右看好一陣子,才發号施令:“将尹家餘黨帶上來!”
三個蓬頭垢面、渾身血污的人被推搡着帶上了行邢台,走得慢的又挨了一鞭子,被踹上去。
都是尹叢雲從小一起長大的親衛,尹陸、尹玖、尹廿。
丁醇坐在案後喝了口茶,沉聲道:“爾等死到臨頭,可有話想說?”
三人跪伏在地,一聲不吭。
丁醇再道:“之前就同你們說過,隻要坦白尹叢雲的去向,我可以向陳小王爺求情,給你們留個全屍。”
有人動了動,丁醇示意那人開口。
“……”
丁醇傾過身,問道:“尹陸,你說什麼?”
“……”
“你大聲些。”
“……”
丁醇幹脆親自上了行刑台,掐着那人的脖子把人臉整個露出,“尹陸,再說一遍。”
尹陸一隻眼睛已經睜不開了,露出的肌膚皆是密密麻麻的傷痕,一路延伸至頸項、鎖骨、胸膛。完好的那隻眼睛虛虛睜着,看清眼前之人後,瞳孔微微顫動。
他的嘴唇幹裂脫皮,開開合合始終沒發出聲音。
丁醇皺起了眉毛,吩咐道:“給他們水。”
三人都喝飽了水,丁醇再次道:“自尹叢雲回城,便再無人見他露過面、出過府。隻要你們坦白尹叢雲的去向,我可以跟陳小王爺求情,好吃好喝送你們上路。”
他擡腳勾起之前那人的下巴,“尹陸,你一人說明白,你這兩個兄弟可以得到相同的待遇。隻要有一個人坦白……”
尹陸咳咳了兩聲,嘶啞道:“老丁啊……”
“說。”
“你通敵叛國出賣主将,不得好死!”
“你!”
丁醇一腳踹了過去,尹陸歪倒一側,半晌起不來。
他握着佩劍,憤怒地在行刑台上來回走動,“我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尹叢雲到底去哪兒了?”
台上無人應答,場外百姓竊竊私語,丁醇怒氣更盛。
這段時間分批斬殺餘黨,就是為了引尹叢雲現身。他很清楚,以尹叢雲的性格,如果知道消息,必然不會繼續龜縮。如今已是最後一批,尹叢雲仍不見蹤影,很可能人已經不在汶國境内,想要抓捕,着實困難。
他心中煩悶,尹陸忽然伏地狂笑起來,吼道:
“大風起兮,揚戰幡!”
“獵獵如火,照無邊!”
丁醇當即暴起,一腳踢向尹陸腹部,沒成想尹陸早有防備,反手以鎖鍊锢住丁醇的腳往前一拉,硬是拖拽着丁醇踉跄兩步,差點兒摔到。但也僅限于此,下屬一擁而上,将他摁在地上拳打腳踢。
他似失去了痛覺,蜷縮着繼續喊他未完的話,聲音歇斯底裡,斷不成句,但馬上尹玖、尹廿接着句子喊起來。
“同敵忾兮,披鐵衫!”
“铮铮鐵骨,志愈堅!”
“山呼海嘯,霹靂弓弦!”
“橫戈躍馬,劍指連環!”
“一朝功成山河撼!”
“天下共飲聲名傳!”
“莫道長戰久彌艱!”
“願為手足永相伴!”
“莫道征途路漫漫!”
“願效江水去不還!”
“願效江水去不還!”
“願效江水去不還!”
……
是尹家的戰歌。
三人喊得不成調,字字泣血,卻是震撼人心,圍觀百姓瞬時有些異動。
丁醇臉色發青,連連踹了三人七八腳,還是止不住這惱人的戰歌。
“行刑!給我行刑!”
下屬們如夢初醒,連忙制住癫狂的三人。
劊子手匆忙舉刀欲斬,刀至尹陸頸項分毫之處,卻是怎麼也下不去手。
丁醇大怒,“你怎麼回事?”
劊子手讪讪道:“大人,好像砍不動。”
丁醇氣極,一把奪過大刀,劈手斬下,噌!刀刃嘣出一簇火花,随即一隻小小的銀色蝴蝶自尹陸發間飛出,慢慢悠悠,好似流連花叢。
一旁下屬驚叫:“丁大人!好多蝴蝶!”
丁醇扭頭一看,不知哪來的數十隻銀蝶将尹家三人包圍,其他人則被一股無形之力推出去好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