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戒!警戒!定是尹叢雲前來救援!不要放跑任何一個人!”
這命令喊得住下屬,卻是制不住圍觀的百姓,瞬間推擠着沖散了刑場的防線,吵着要看銀蝶飛舞,場内霎時亂成一團。
“速速通知陳小王爺!”
丁醇緊緊盯着銀蝶包圍中的三人,如此騷亂,尹叢雲定會出現,隻要出現,他就有辦法把人留下!
然而,他眼睛一眨,銀蝶圈中的人已經全數不見!
行刑場地處開闊,外圍又是蜂擁而上的百姓,青天白日,衆目睽睽之下,三人竟是半點蹤迹也尋不到。
人沒了!
丁醇浸了一身冷汗,扯着嗓子大吼道:“尹叢雲!”
“尹叢雲!你出來!”
“尹叢雲!我知道是你!”
周遭亂哄哄一團,銀蝶已被撲殺大半,碎了滿地斑駁光點。丁醇雙目赤紅,審視着周圍每一寸可疑的地方,然而始終沒尋到尹叢雲的蹤迹。
他重重呼吸一口,氣沉丹田,震聲道:“尹叢雲!你大可一走了之,但是你父兄的屍體會被如何,我可不能保證!”
“尹叢雲!我給你一個時辰,将軍府恭候大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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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叢雲指路,燕漓将幾人帶到了城内某一角落,看布置,應是尹家的秘密據點。
尹叢雲忙不疊地掏出傷藥給三人處理傷口,尹陸瞪着唯一完好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尹玖、尹廿更是渾身顫抖。
尹叢雲握住三人傷痕累累的手,喉頭哽咽,“對不起,我來遲了。”
三人呼吸一窒,接着便淚如雨下,“少将軍,你不該來,這是陷阱……”
“我知道,我都知道。”
四人涕泗橫流,哭成一團,哭得身上各處傷口裂開,疼得龇牙咧嘴。哭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跟燕漓道謝,感激救命之恩。
事情到這一步,尹叢雲決不可能再回兩儀,可燕漓在兩儀處境好像不太好,他人是燕漓帶走的,卻沒帶回去,燕漓指不定要被如何責難。而且出來時,他承諾了燕漓,會回去的。
他一時不知如何說,躊躇猶豫,燕漓倒先搖了搖頭。
“我明白,你不必說了。”
尹叢雲眼眶一熱,躬身行了個大禮,“燕漓,此次幸得有你傾力助我,之後的事我自行處理,若有機會再見,我定重重謝你。”
燕漓略略揖身:“不必客氣。”
他下一句本是告辭,但看着不成人形的三人和搖搖晃晃高燒未退的尹叢雲,到嘴邊改了口,“你……之後有何打算?”
“先看能不能搶回父兄的……屍體。”思及丁醇那番話,尹叢雲苦笑了一聲,“這應該很難,試試就算。之後轉道他處,籌備一番,再起陣勢。”
燕漓一愣,“你,還要繼續?”
尹叢雲理所當然道:“吃了敗仗,自然要打回去。”
倏忽,一道驚雷乍起,燕漓眼睫微顫,尹叢雲毫無所覺,繼續道:“父親敗得蹊跷,就算老丁裡應外合,我不信以陳舟的能耐就敵得過。城内忽起暴.動也十分可疑,我尹家鎮守邊境多年,民心深厚……”
他想到圍觀行刑的諸多百姓,眼神漸漸晦暗,止住了話頭,“算了,現在說這些也無用,尹家的旗倒了就是倒了,我再扛起來便是,尹家絕不認輸!”
此話一落,驚雷更是不絕,好像撕裂天地,專門落在了這間小小的密室,震得人頭皮發麻,耳道劇痛。
尹陸三人都被吓了一跳,疑惑地盯着頭頂看,尹叢雲更是感覺被什麼東西盯住,渾身刺痛。他本就在高燒之中,反應遲鈍,還以為是傷口裂了。
他錘了錘額頭,試圖清醒一點,片刻間又是一道雷劈下,這一次近得好像直接劈在了在場某個人身上。
燕漓的臉色忽然蒼白起來,眉宇深鎖,似乎十分痛苦。
尹叢雲心裡一緊,忙問他怎麼了,燕漓卻拱手告辭。
臨走,燕漓又拉着尹叢雲到一旁,塞給他一物,啞聲道:“這隻蝶留給你,若遇危險,它會保護你。”
掌心裡是一張白色的符紙,上面用灰銀線條簡單勾勒出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
尹叢雲久違地想起陳刻那張符,心頭一暖,小心仔細地将符紙疊好收入懷中,然後張開手臂緊緊抱了下燕漓。
“燕漓,謝謝你,認識你應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尹叢雲的體溫相當高,連帶這個短暫的擁抱都帶起了灼熱的溫度,像個溫暖的小太陽。
燕漓忍着痛,輕聲應道:“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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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白日,陽城卻雷聲陣陣。
燕漓禦劍離開一段距離,忽然停下,捂着胸口直不起腰。
手掌探入懷中,摸到一片腥熱。他的臉色蒼白得不像人,但隻是勉強休息了一下,匆匆起卦掐算——外卦水,内卦山,水山蹇卦,大兇!
他的臉色越發難看,改換方向,往皇城飛去。
陳軍攻陷汶國數日,尚未完成徹底接管,陳舟這幾日都撲在西汶體系重構之中。他與副将聚首案前,商讨後續草案施行。
燕漓如一陣風,輕輕落在宮牆圍廊上,透過窗戶看到那幾人。片刻後,他長長呼吸,壓住胸口翻湧的疼痛,拿出了一張符紙,以指代筆,又畫了一隻銀蝶。他薄薄的手掌壓上去,拿開時,銀蝶微微顫動翅膀,躍紙而出,後一分為二,再生三,三化蝶舞,自行飛向宮中數人。
這一刻,遠在陽城的天雷猛然炸在耳邊,陳舟等人被吓了一大跳,差點兒推翻案桌,銀蝶慢慢悠悠自縫隙飛入。
陳舟喝道:“怎麼回事?!”
門外值守的衛兵立即沖入,“王爺!怎麼了?”
副将盯着幽幽飛着的銀蝶,問道:“你們可注意到有何異常?”
衛兵搖頭。
副将又問:“陽城可有什麼動靜?”
衛兵答:“剛剛傳來消息,尹家最後一批餘黨問斬,半途被人救走,小王爺正在抓捕犯人。”
副将面上一喜,“可是尹家二子現身了?”
衛兵道:“尚未查明。”
“啧。”
副将道:“王爺,可需要我去盯着?”
陳舟道:“不必,讓刻兒負責吧。”
副将道:“這些蝴蝶哪裡來的?給弄出去。”
衛兵招人來清理銀蝶,但銀蝶輕巧靈活,反而圍住了幾人,轟隆!又是一道驚雷!
這道雷極近,好似直接落在了屋内,衛兵驚呼了一聲,銀蝶都燒焦了,散落一地斑駁翅膀。
陳舟面色一沉,“換個地方。”
所有人撤去,偌大的屋内瞬時空曠,一道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語氣愠怒:“阿漓!你怎可如此行事!”
原本空無一人的地方顯現出兩道身影,是紀道臨和燕漓。
紀道臨抓着燕漓手腕,難得如此發怒:“你舊傷未愈,怎還敢替他擋天雷?!你不要命了?!”
燕漓唇角隐隐有血絲溢出,低垂着眼睛輕聲辯解:“隻是試試。”
紀道臨怒氣更盛,“有你這麼拿命試的?”
“……師叔你說保護……他……”
紀道臨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阿漓!你少拿我作借口,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告訴你!沒有用!解除不了!此事到此為止,以後叢雲與你沒有任何關系!再行此等危險之事,别怪我重重責罰!”
“……”
“此間事已與你無關,你現在就回山!”
燕漓略一張嘴,紀道臨粗暴打斷:“回去。”
“……”
紀道臨召出一隻紙鶴,讓燕漓坐上去,“回去!”
“……”
燕漓沉默離去,紀道臨反複呼吸幾次,怒火才漸漸平息。他向來脾氣不錯,已經很多年沒有如此動怒,燕漓卻總是有辦法在他的痛處起舞。
他再看看陽城方向,不禁又歎了口氣。
他早說尹家氣數已盡,大劫将至,當爹的聽進去了,當哥的也聽進去了,偏偏剩下個最寶貝的死活不聽勸,好好的大吉大卦硬生生變成了一副兇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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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門的傷藥效果顯著,三人傷勢都有了明顯好轉,打起精神與尹叢雲交代目前陽城的情況。
最好的消息便是如今守城的隻有陳刻和丁醇,陳國大軍大部分都在皇城及附近的重要城鎮,陽城内兵力相對來說并不多。從此地轉道東部,就算他們被發現,以陽城現在的兵力,想要逃脫應當也不會很難。
尹叢雲心下稍安,道:“陳刻與我有私仇,定要活捉我,如若逃脫無望,我會吸引他們的注意,屆時你們自行離去,不必管我。”
三人驚道:“那怎麼行?!”
尹叢雲道:“你們傷勢這樣重,還想去跟人血拼不成?再說陽城是我家,從哪兒走,哪兒能走,我最清楚,我一個人最是好脫身。”
“可是……”
“不必擔憂,我心裡有數。”
計劃大緻确定,三人開始清點能用的物品、武器等,尹叢雲又道:“等會兒我要回府裡一趟。”
知他是想去取回尹掣與尹叢風的屍體,三人忙道:“我們一起去!”
“去個屁,”沒找着慣用的弓.箭和長.槍,他往腰後别了把短刀,“你們尋着機會就出城,我們在城外彙合。”
“少将軍……”
“這是命令。”
三人便不再說什麼,紅着眼睛繼續清點東西。
估摸着時辰差不多了,尹叢雲囑咐三人一定要盡快出城,約好彙合的時間地點後先一步離開。
街上巡邏的兵顯而易見增加,挨家挨戶搜查着。
尹叢雲避開三人藏身的地方,稍稍露了個破綻,引得一大批士兵追着他來。
他在城中四處跑動,很快把這群外來兵繞得頭昏。眼看追兵越來越多,尹叢雲覺着尹陸三人怎麼也應該尋到機會出了城,轉道去了将軍府。
往常回家,他都是策馬狂奔,念着家裡做了什麼好吃的,頭一次這般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三步,想十步。他不停地調整呼吸,壓着突突疼的腦袋,謹慎地選擇每一步路,慢慢靠近将軍府。
将軍府外已經清道,往來都是陳軍,他尋了個死角暫時藏身,忽然聞到進城時那股刺鼻的腥臭味道。顯然味道的源頭是将軍府,他心裡一下難受起來。
那是戰場上久未處理的屍體腐爛後的味道。
陳刻在府裡做了什麼,他不想去猜,也不敢去猜。他探頭瞄了一眼,府門大開着,沒看見丁醇也沒看見陳刻。但,此行目的注定要放棄了,這般形勢下他的确沒有機會也沒有辦法帶走父兄的屍體。
尹叢雲靜默地站在角落,一瞬間與父兄的點點滴滴紛至沓來。
尹家雖獨掌兵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西汶多山,能夠使用的田地極為有限,物資貧乏,整體國力并不算特别強。而陳在北,地廣物博,靖在東,水運亨通,所謂的三國鼎立,确實隻是西汶在北陳、東靖的夾縫中謀求生存罷了。
此外,還要抵禦周邊蠻族的侵擾,是以尹家上上下下并沒有什麼享受富貴榮華的機會,世代都把命給了戰場,兒孫也幾乎都是自小就養在軍營裡,一路挨着揍吃着苦長大。到他時,母親身體不好,沒怎麼顧得上他便去了。尹叢風那會兒也不過十來歲,手忙腳亂地帶他,還鬧了不少笑話。尹掣總是會在深夜來幫他掖被角,趕着他醒了,會偷偷帶着他去吃宵夜。
一朝戰敗,國破家亡,他竟連父兄最後一面也沒見着。
心口微微抽痛,他輕呼了一口氣,平複心情,扭身準備離去。
忽然,府内湧出七八個陳軍。尹叢雲趕緊藏回角落,隻見那七八個陳軍拖着什麼東西出來,胡亂綁在了一匹馬身後,随後一名陳軍翻身上馬,似要拖着那東西奔走。
他離得不算近,一時看不太清,但直覺不太好,此刻應該盡快離去,出城與尹陸他們彙合,可他控制不住想去看清楚是什麼。
他停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那名陳軍策馬狂奔起來,重物拖地而行的聲音十分清晰,陳軍迅速從他藏身點沖過,他一眼看清了馬匹身後拖着的東西是什麼。
他的父親……尹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