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以為,有了羁絆,這個孩子就不會再那麼拼命地闖在危險前面,那麼不顧一切地将生死抛在一邊。
然而他想錯了。
1942年的一個傍晚。
陳周平來到老屋,神神秘秘将老闆喊到一旁,請他代筆寫下一封密信。這封密信天亮之前就要送到十幾裡路外的鎮上。
他把寫好的信紙折成小小的方塊,塞進窩頭裡,又将裝滿窩頭的籃子遞到扶之手上。
“這件事交給你們兒童團去做,你認為誰去比較合适?”
“我。”
扶之回答地格外堅定。
陳周平緩緩點頭,同他交代了諸多需要注意的事項。扶之認真聽着,拿起籃子,向他保證一定會将密信安全送到。
陳周平出了門。
老闆有些不舍地拉住将要邁出門去的扶之的手腕。
“先生,怎麼了?您還有什麼需要吩咐的嗎?”他停下腳步,回頭望向老闆。
老闆輕輕搖頭,說道:“我隻是想問,扶之,你知道這項任務很危險嗎?”
“當然。”
“那你為什麼還要去呢?”
“先生,”男孩微微一笑,笑容卻顯得有些苦澀,“危險的事情,我不做,就要有别人去做。我是兒童團的團長,應該有這份擔當。再說……沒有人會在乎我的……”
“不,我在乎。”老闆打斷他。
他真的在乎。哪怕這孩子并不是扶蘇,但他也是一個鮮活的人。在朝夕相處中,他們早就産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怎麼可能說斷就斷呢?
他曾以為這些人與人之間的羁絆,能逆改天命,留下那些命中注定就留不住的人。但事實上,所謂情思能困住的,隻有他自己。
生死,是這世間最看不慣的事。
扶之聞言眼眶紅了,慌亂眨眨眼睛。
他轉過身去,朝門口跑了兩步,又轉過頭來,大聲說道:“先生,我會小心的!但我必須要去,因為我是中國人,這片土地是中國的土地。我從來都不怕死!我宣過誓的,為了民族的未來,我時刻準備着,獻上我的一切……”
老闆輕咬下唇,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院子裡,他站在月光下,反反複複思考着扶之的話。
中國人……
他也是中國人。
這片土地的名字,就叫中國。
這是一個曆史悠久的名字,最早可以追溯到他的那個朝代。始皇帝統一天下,将這片土地命名為“中國”。可惜啊,繼位的不是扶蘇,而是那個不學無術的小子胡亥,秦王朝覆滅,相關的文獻記載也随時間湮滅。
看慣王朝更替的老闆,過去總覺後世的一切都與他無關,有着超脫于現實的割裂感。然而現在,他突然意識到,即使他不屬于任何一個朝代,但卻一直是屬于這片土地的,屬于——中國。
他也應當為這片土地做些什麼。
當然,還不是現在。
扶之走在夜路上,月兒是他的明燈。
然而西邊的天際突然響起幾聲悶雷,黑雲翻滾着壓上來,又遮住月色。那撲面而來的水汽和叫嚣着的烈風,似乎在宣告着——
雷雨來了。
在豆大的雨點砸向地面前,扶之找到間破廟安身。他不敢合眼,隻祈禱這場雨盡快結束,他還要繼續趕路。
好在,雨及時停了。
他迎着濕漉漉的水霧剛走不多時,還沒來得及慶幸,又在半途遇見了正在巡邏的日本人。
“小孩,你是做什麼的幹活?”
日本人看見他,立刻走過來。
“太君晚上好!俺來送飯的。家裡娘蒸了窩窩,我得趁爹還沒上工送過去。”扶之強裝鎮定,笑着迎上去,把籃子舉給他們看。
最前面的日本兵隊長狐疑地靠近,捏起籃中的一隻窩窩,掰成兩半。
“太君,您嘗嘗?新出爐的窩窩頭,還熱着嘞!”
“啐!”他不屑地把窩頭丢回籃子裡,“前面的帶路!我們跟你一起走!”
扶之剛為保住密信而松了一口氣,聞言又緊張起來。他定了定神,一邊點頭一邊笑着說道:“太君,您這邊請——”
他心裡清楚得很,自己絕不能把這幫鬼子帶到根據地去!
天邊濃雲未散,四下都是黑漆漆的。
扶之望了一眼遠處的蘆葦蕩,頓時來了主意。這個季節,正是葦子最茂盛的時候,一人多高的葦叢,一旦鑽進去,很難再找到出來的方向。
他立刻招手要鬼子們過去。
“太君,我們得穿過這片蘆葦叢,您看……”
“你走你的路!”
“哎,是是,那您可得跟好了……”
扶之一頭紮進葦叢裡,身後的日本兵不疑有詐,也紛紛跟上來。
夜風吹過蘆葦蕩,綠油油的莖杆連成片,好似一度密不透風的牆。十幾号人撥開葦子艱難前進,在濕熱的空氣裡開始大汗淋漓。
在這遙遙無邊的蘆葦蕩裡走了半個時辰,日本人終于不耐煩了,操着一口并不熟練的中文問道:“小子,你不是在騙我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