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好像先生是這亂世之中罕見的一枝白蓮,出淤泥而不染,是個真正的君子。
但那不是他的白蓮。
他聳聳肩再次逃出門去。
沒多久,夜校辦起來了。
陳周平把村裡的破教室收拾幹淨,漏雨的屋頂糊了一層又一層,木質的桌椅加固了一遍又一遍。每到夜晚,村中男女老少就擠在這一個屋檐下,聽老闆教課。
男孩從最後一排悄悄挪到了最前面。
他好喜歡盯着先生的眼睛看啊!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可當先生看過來的時候,他又匆匆低下頭,回避開先生的視線。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他明明不喜歡這位先生的。父母走後,他時常一個人坐在空落落的屋子裡感受家殘存的溫暖,可先生突然出現,落腳在他家中,擠走了他心中對這個家的最後一絲念想。
當每一個熟悉的角落出現的不再是熟悉的身影,反而被一個陌生人替代。
這換做是誰,都會難過吧?
他想過逃避,想過排斥,但最後都被陳周平罵了回來。
他不得不接受和老闆相處的日子。
“先生再見。”
“先生,我出門去了,晚上回來。”
“先生,明兒中午您回來吃嗎?我給您熬小米湯喝。”
“先生,這是剛縫好的團旗,您幫我在上面題個字吧!”
“先生,您手可真涼,冷嗎?我給您暖暖。”
“先生,您今夜搬到屋裡和我一起睡吧,關上門暖和。”
“先生……”
……
先生長先生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喊先生,他越來越離不開先生了。有先生在,連最冷的冬天,他都覺得屋子裡像是長出一輪金色的太陽一般。
和先生睡在一起的第一晚,他難得沒有做夢。
爹娘死後,他總是在夢中看見他們鮮血淋淋的屍體,還有日本人黑漆漆、怪獸一般的臉。刺刀在腐爛的屍體上進行着非人的虐待,長刀揮舞而下,一顆頭顱滾落到他的腳邊……
他逃不開。
睜開眼時,鳥鳴清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隻見窗外天色大亮,身邊的先生沒了蹤影。
“先生?”
他推開門,看見先生站在外屋窗前,瘦弱但筆挺的背部遮住了從窗戶照進來的大半光線。
“你醒了。”
“先生,您在做什麼?”
“前幾日你問我‘大鵬’的名字要怎麼寫,我現在教予你。你學會了,再去教給他們。”
“好!先生,我看您寫。”
老闆纖細的手指夾住毛筆在墨上蘸了幾蘸,再輕輕一抿,擡腕寫下一個“鵬”字。
“來,我握着你的手寫。”
“……好。”
寫罷“鵬”字,男孩紅着臉繼續追問道:“先生,‘虎子’的‘虎’又怎麼寫呢?還有‘妮妮’、‘萍萍’……兒童團所有人的名字,我都想學!”
先生的手好涼,但他舍不得叫先生放手。
老闆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輕聲笑了,低頭在他耳畔的位置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呢?認識這麼久,你還未告訴過我。我教你寫你的名字,好嗎?”
“我……”男孩咬着嘴唇,搖了搖頭,“我爹我娘都沒了,那幫鬼子作惡多端,我知道,我早晚也會死的。所以我姓甚名誰,沒有意義。先生,如果您願意,往後我随您姓,您為我取個名字吧。”
老闆震驚于男孩毅然的取舍,将墨筆放回筆山。
他仿佛在男孩身上看到了扶蘇的影子。千年之前,他的大公子也一樣能在家國和子民面前,把其餘一切丢得坦蕩。
“那你以後,就叫扶之,甘扶之。”老闆思考片刻後,沉吟道。
“扶……之?”
“對,扶之。是謂‘扶大廈之将傾,挽狂瀾于既倒’。”他轉開步子,在房間來回踱步幾趟,又回到原地。
“真是個好名字,先生!謝謝您!以後,我就叫甘扶之!”男孩眼睛一亮,迫切地抓起筆想要學着寫下這個名字,卻沒注意身後先生的異常。
老闆再次握上男孩的手,胸口澎湃着一種久違的心潮。
扶之。
也是扶蘇與畢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