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跟他講:“有錢人家才講九年制義務教育,咱家沒錢,你看咱家供你大哥一個都費勁,你二哥和你姐都比你大,不也沒學上。”他啪嗒兩下煙管:“非典要是明年好不了,你大哥也上不了學了。”
跟在後面的二哥三姐也低着頭,一語不發。
他還是不死心:“我不用花很多錢,隻要學費就好了。”
父親罵他了:“不花錢不花錢,學費那不是錢!咱家隻能供一個,死豬似的!蠢笨蠢笨的,到了學校不得浪費我的錢!!”
他不再說話了,一行人冰天雪地裡走着,一句話也沒有了,隻剩天地間的寂靜。那一天,他們什麼也沒找到。
接連一周,他們什麼也沒找到。
許是真的忍不了了,他在一天夜裡,恍惚聽見父母講話。
母親說:“咱家剩的,真的快沒了。”
父親的聲音響起,低到幾乎聽不見了:“最多還能吃多久?”
一聲深重的歎息,母親手上輕輕拍着小妹:“能吃多久呢?能吃兩天就不錯了!”
她拍着小妹,聲音啞着:“咱要不,去問問,能不能借一點?上個月領的補助金也用完了,唉!這咋過得下去啊?”
“老四今兒還問我上學來着,”父親拿起煙管,輕輕在床沿磕了兩下,看到并排躺在床上的孩子們,終于是放下了。
他們的床,連個像樣的墊子都沒有,隻有一層薄薄的布墊在底下,上面蓋一床被子,全家人擠在一起,互相取暖。
空氣似乎凝滞了,夜裡靜的滲人,偶爾幾聲風聲吹過,也馬上就停了,母親的聲音響起:“老胡說,有家人想要個孩子,男娃女娃都行,咱家老三和老四都挺不錯的。”
老胡,小男孩蜷縮在床上,村裡有關老胡的傳說太多了,沒人知道老胡叫什麼,村子裡從老到少,隻知道他叫老胡。在這個村莊的孩子眼裡,跟着老胡出去的孩子,就沒有回過村裡的,誰家裡有孩子跟着老胡出去後,那家裡就會有一大筆錢,有些甚至能蓋上大房子。他不經心裡一顫。
父親的歎息聲響起,回蕩在房間裡:“再看吧。”
也許是夢,第二天早上他起來,繼續跟着父親去找野菜,繼續空手而歸,能帶回家的,隻有滿身風雪。
再過幾天,又到了月初,父親帶上一家子人,一步一步踏着風雨到了村委,領了這個月的低保。他記得,那是十一月,風不大,卻冷的要命,父母拿了低保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買了幾個毛線團,母親說要給孩子們一人織一件圍巾。
母親手很巧,兩天就織完了孩子們的圍巾,他分到一個灰色的,為了盡量使圍巾顯得長一點,母親把圍巾織成了镂空的,除了兩頭是緊湊的,一個洞也沒有,中間都有很大的洞。孩子們自然是開心的,因為除了圍巾,父親決定下個集市時要帶上孩子們去買年貨了。
男孩其實不太記得那天的集市了,也記不清那天的熱鬧,甚至連去集市的路上牽着的大哥的手的溫度,都記不住了,他記得的是冰涼的雨,連圍巾也擋不住的寒風,還有陌生的人:蹲在他身前的,圍住他的陌生人,對他連拉帶扯,在他哭鬧時用力劈下來的巴掌。
那個蹲在他身前的男人,和站在邊上的女人,他都不認識,但他們對他說:“跟我們一起吧,我們帶你找你們家人。”
半信半疑,他猶豫了好久,眼睛在周圍的人群裡找了好多圈,終于是把手遞給了男人。
周圍的人看着他伸出手後,很快就散了。
他被帶到一輛面包車旁邊,他人生中第一次坐車,他記得很清楚:銀白色的面包車,男人開着車,女人和他坐在後座上,女人的手一直箍着他,她力氣不大,但很巧妙的,讓男孩掙不開,而那個女人的手上,擦了藥,很快他聞着藥味昏昏欲睡,他強撐着不敢讓自己閉上眼。
車子一路颠簸,男孩還是沒忍住,睡着了,等他再醒過來時天已經暗下來了,他在一棟陌生的房子裡面,男人和女人都不見了,這個房間裡空空蕩蕩,除了一張床,什麼都沒有,隻有他一個人。
他害怕了,怕極了,眼淚不争氣的流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