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客人後,陳長安披着外套站在路邊,看着來往稀稀疏疏的車和通往遠處的太陽能路燈。
他從未在外邊看過淩晨的馬路。
透過卧室的窗戶向下看和站在路邊由近及遠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透過窗戶,外邊是一幅畫;站在畫裡,才算是一處景。
“阿修,這條路是通向哪裡的。”
“這條路會一直通往通往調節圈的盡頭,然後換一個别的名字,繼續在别的城市裡延伸。”
一直都沒有盡頭啊……
陳長安閉上眼睛,仔細感受淩晨。
酒精刺激得他格外敏感。打在頭頂上的暖光,散落在手背上的冷珠,撲面而來的幹草味,還有吸進肺部裡凜冽的空氣。
林修都要以為他就這麼站着睡着了,便笑着去拉他:“故意跑到大馬路邊喘氣,是沒吃飽想再吃點灰?”
陳長安眯着眼,扭頭對着林修傻笑。
“開心麼?”林修問。
陳長安睜開眼,仰起脖子看着林修。
燈光給林修的臉上打了一層修容,面部線條格外清晰立體,倒顯得有些俠客的氣勢。這讓陳長安感到有些陌生。
他睜大眼睛仔細去瞧。
以前怎麼沒發現,林修的溫柔基本都是來源于那雙桃花眼。如果不看眼睛,鼻梁像是刀削的山峰般陡峻,嘴唇也薄的有些刻薄。
這人,還真是十多年一點都沒變啊。
他擡頭對上林修的眼睛,那雙瞳子以烏黑的夜空打底,鑲着燈光撒進去的一把細鑽,正中間是一個發呆的自己。
阿修眼睛裡的我……他想。
不,他變了,變得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陳長安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就是很想膽大妄為一次。他偷笑了一下,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摟着林修的脖子踮起腳,就這麼親了上去。
他感受不到林修的溫度和呼吸,隻能聞到一絲葡萄酒的氣味,那也隻是來自于他自己的鼻腔。
林修愣住了。他遭遇了這九年來最難計算的意外,愣是什麼反應都沒有。
陳長安把下巴抵在林修肩上,微微側了側頭,對着林修的耳朵細聲到:“你要是,能聞到葡萄酒的香味就好了……”
剛說完,整個人就靠在林修身上往下滑。
林修被吓得回過神來,趕緊抱住他,喊了幾聲,才發現陳長安直接睡死了。
哪還管得了剛才的意外,他趕緊給陳長安披好外套抱回了家。
關好門,林修背靠在門上,懷裡還抱着陳長安。
直接忘了開燈。
換了個環境,在被黑暗包裹的安靜空間裡,他開始回想剛才的事。
他的确聞不到葡萄酒的香味,但他能感覺到嘴唇上密密麻麻的觸感,和耳朵邊噴灑的絲絲縷縷的熱氣。
陳長安的頭發掃過他的脖子,下巴墊在他的肩膀上,整個人都癱在他身上……明明曾經也經常這樣……
可他為什麼要親他?
親吻麼?不是人類用來表達愛意的麼?
林修一直把陳長安當成一個小孩子來看,可現在想想,他真的那麼幼稚嗎?從小掙紮在與常人不同的環境中,他怎麼可能天真爛漫了。其實陳長安真的很聰明,膽子也很大,他敢在酒吧打架,看到人體骨骼也沒吓跑,有能力去處理一些同齡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有的時候還會用獨特的方式來安慰他。
陳長安不是幼稚,隻是在林修面前,他沒必要那麼成熟。
“他是……喜歡我麼……”林修心裡冒出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他轉頭看了看陳長安。陳長安像個小瓷娃娃似的,靠在他的懷裡睡着正香,臉都被擠得變了形,長長的睫毛還在微微顫動。
“就是個小孩子……這個年紀也正常,是依賴吧。”
林修努力去說服自己,但其實心裡是真的發了慌。
他輕輕地把陳長安抱回了卧室,給他脫了外套和鞋後塞進了被子裡,還不忘記摘掉頭繩。
林修坐在床頭,看着陳長安的臉發呆。
陳長安挪到床邊,又用手抱住了林修的腰,嘴裡還嘟囔着:“阿修……能不能……能不能陪我一輩子……”
如果呢……
他竟然忍不住地去幻想未來。
可他竟然想不出什麼,隻是在期待着陳長安能夠依賴他一輩子。
學習型機器人該有這種感情的實踐麼?
他甚至不敢直呼其名,隻敢用“這種感情”來稱呼。
這次他沒有再任由陳長安抱着他。
林修把陳長安的手塞回被子裡,悄悄帶上房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坐在充電椅上,面無表情,眼睛也不眨——這些對于他來說本身就隻是一種僞裝。
人類曆史上所有的悲歡離合,上到母系社會,下到當代婚戀,傳說、新聞、哲學、文藝作品,通通在他眼前過了一遍。
可那又能怎樣呢?
環境、經曆、對象,這些條件都不盡相同,失之毫厘,差之千裡。
林修告訴自己,這件事太複雜,他算不出來。
他回憶起了最初在實驗室的那一年半,每天都是在實驗和報告中度過的。幾萬項檢查也不過是義務罷了,反正他也不知疲倦。可是後來呢,他到了陳家。每天做飯,整理房間,陪陳長安學習玩耍,聽沈姥的教誨。他意識到,以前在實驗室的那些日子叫“生”,現在的日子才叫“活”。
如果把現在的他再扔回實驗室進行個幾萬項的檢查,他應該撐不下來了吧。可這些“活”着的日子,本身就該是掰着手指頭數的奢侈。
他一直很知足,但此刻卻生出了些貪念:他不想回去,想就這麼歲月靜好,直到百年。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