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瓷搖搖頭,像是不能接受這輕飄飄一句道歉。外面的雨一陣急似一陣,潮悶地掀進屋裡,熱意網一般籠過來。
他忽然想到英嬅與李先生結婚那日,他們到淺水灣舞廳去,糜嶺在那兒和他發了脾氣。他問他為什麼五年前沒有認出自己,他說他在金園待得太久變了太多。那時隐隐覺得他話裡有話,沒能細想,現在倏忽間頓悟了其中的含義。
“我懂了,”他倦怠地伛偻起背往門上靠,阖着眼簾,淚簌簌地流,“你的意思是我太騷了。”
糜嶺即刻答道:“不是!别多想,小寶,今天一切全是我的不對,我——”
姜瓷打斷他:“五年前那會兒,我什麼都不懂,冒冒失失闖進舞廳裡,跟你說話還會臉紅,跳舞也笨拙,一看就知道單純,青澀,生疏,還有……幹淨。”
他把最後兩個字咬得很重,糜嶺馬上又沉聲道:“不是這樣,小寶……”
“怎麼不是?事情就是這樣的事情,我全都看在眼裡啊?五年後你在金園再看見我,我成了什麼樣子呢?成熟了?腐爛了?衣衫不整,騷,騷得沒法說了,是不是?我在金園裡人盡可夫——”
“姜瓷!”
“所以你沒認出我,你覺得我那麼樣又騷又賤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是五年前那個純潔無暇的姜瓷,怎麼可能是你心裡那個高貴美好的愛……金園的姜瓷隻配是一個娼,隻配給你玩一玩,隻配是一個要害你身家性命的歹人……”
“别說了……”
“你講得很對,我在金園太久變了太多,很多時候,我太沒分寸規矩,習慣了那種樣子走路說話,一舉一動都在媚人,剛才在菜圃那裡,我和廚師傅說話的時候,是不是也很不好看?”
糜嶺來抱他,聲音顫顫的:“寶寶,好了,别想了……”
姜瓷一把推開他,掙着拳頭哭道:“可是,難道是我自願變成現在這樣的麼?是我想變得你随便碰一碰我我就想給你抱,是我想變得爛掉了一樣,再也不會臉紅害羞,變成一個除了床上的事什麼都不會的玩物?”
“姜瓷,别——”
“媽媽走之前,她求我,求我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她一直這麼在我耳邊念叨……但是,那張金園裡的床……”浸滿了汗味、腥味、血和淚、屈辱、憤恨,那樣一個令人作嘔的地方,是他的世界,一座小小的金籠,他要在那個世界裡掙紮着尋找希望……五年,兩千個日夜,白天受辱,晚上繼續在夢裡受辱,一模一樣的夢,仿佛時時刻刻有什麼在鞭撻、抽打、蹂躏他,刺穿他——
他崩潰地叫了一聲,捂住臉大哭起來:“受不了的時候,我把他們都想成你,隻有這樣,就是這樣,我熬過來……結果呢,你沒認出我,你覺得我下賤覺得我太騷太浪,覺得我不可能是你心裡那個純潔的愛人……我怎麼不算是替身呢,我代替五年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單純的自己。”
“對不起寶寶,一開始我确實……可是後來……”
“你現在依然覺得我下賤啊?不然你為什麼要發脾氣?你表現得不介意,說什麼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可其實你心裡面就是覺得我被太多人睡過了,你介意,你嫌棄——”
“當然不是!你聽我說——”糜嶺攥住他手腕往胸前拉,他推拒着叫嚷道:“我懷着你的孩子啊糜嶺!你有沒有良心,你懷疑我去勾引别人?你是不是還覺得這孩子不是你的?”
“什麼話!”
他尖利地叫着,細細的嗓音像利刃一樣割着糜嶺耳朵:“你那麼精明,你知道我幫着周盛業偷你的鑰匙,知道我背着你做的所有小動作,早幾個月就知道了我懷孕,知道一切,可你偏偏不知道我就是五年前你愛上的那個人!”
“别再說了!”
姜瓷忽而凄凄地笑起來:“全香港那麼多人睡過我,可他們沒有一個人拿我當一回事,你呢,你愛我,愛到把腿都折進去了,可是你最後才睡到我,在我早就被玩透玩爛了之後才睡到我!但又能怪誰,全都怪你自己——”
“夠了!夠了!”糜嶺粗喘着,終于松開了抱着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屋子裡走去。
姜瓷看見他蹒跚穿過穿堂,走廊,拐個彎進到了客室。片刻後,三兩隻杯子和茶壺,花瓶,玻璃擺件,一個接一個被摔出門來,碎片四濺。分明隔得很遠,姜瓷還是覺得那碎片好像直濺到眼睛裡來,臉上濕潤潤流的不是淚,是溫熱的血。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房間,怎麼躺上的床,回過神來時仿佛是睡了一覺醒來了,身上幹爽,大概糜嶺替他換過了衣服,額頭上的毛巾還有些冰手,顯然是剛換上的,沒什麼不舒服,就是眼睛澀得發脹,擡手揉一揉,模模糊糊間,看見糜嶺雕塑似的坐在幾步遠外的椅子上,渾身濕淋淋,頭發,袖子,褲腳,全都在滴水,懷裡一蓬淩亂的艾草耷拉着。
半晌,糜嶺才發覺他醒了,微微轉了轉頭望過來,可視線卻混沌的,并沒有真正在看他。
他啞聲說:“寶寶,我隻是嫉妒,嫉妒是他們而不是我讓你變得這麼漂亮,我嫉妒他們比我先地觸碰過你的一切,雖然現在你屬于我了,可是我還是得和其他人分享,分享你身上的柔熟,怎麼辦,舅舅又不能把每個人的眼睛都挖掉,隻能那樣沒出息地跟你發發脾氣,是舅舅太自私太卑鄙,是我在無理取鬧,對不起。你千萬不要亂想,不管是五年前,還是五年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是我的好寶寶,我都會愛你。謝謝你為我摘的艾草,舅舅去撿回來了,别生氣了寶寶,好麼?”
他撥弄一下蔫蔫的艾葉子,閉上眼睛,忽然想到了什麼痛苦的事情般神情扭曲起來,顫着嗓子說:“我怎麼會介意你的身體不幹淨……真要介意,舅舅還這樣對你麼?我喜歡你還來不及,舅舅多麼喜歡你,你感覺不到麼寶寶?還是我做得還不夠多?以後你想要什麼,想怎麼樣,全都依你,不要再講什麼别的男人比我先……也不要說自己不好,你很好,也不是隻懂閨房裡的事,舅舅不是還教你讀書寫字教你算賬撥算盤?舅舅把你當寶貝捧着,你何必說那些自貶的話,氣我也氣你自己,舅舅痛,你也痛,是不是?”
姜瓷背過身去,捂着眼睛默默地哭。
他看着他輕輕聳着的肩膀,走過來伏在床邊,額頭抵着他後背,手繞過去摸他的小腹:“我真正介意的,是五年前就那樣放你走了,讓你在山上那種地方受苦,我恨我自己無能,香港就這麼大點地方,怎麼會找不到你,那時候還住在老宅子,從老宅子開車到金園,比從高街過去還要近,幾十分鐘的車程,結果就是找不到你,護不住你,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有眼無珠,為什麼那麼執拗,不願意想一想,或許你就是五年前那個人……舅舅怕你再一次從我身邊溜走,再一次找不到你,你又要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吃苦,所以你一不在我身邊,我就急躁,下午那時候,以為你又不見了……寶寶,你轉過來給舅舅看看,頭還痛不痛了?”
姜瓷扭了扭身子,甩開背上他濕粘的臉。
“姜瓷……”糜嶺像是有點兒在哀求似的叫他,貼過來抱緊了他。他哭出聲來,還是轉過身枕到他肩上,摟住了他脖頸。
糜嶺撫着他頭發柔聲說:“好乖,乖寶貝,我們寶寶受委屈了……”一邊低頭輕輕吻下來,吮到點兒淚的鹹澀味,也分不清是誰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