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過來,姜瓷還是有些發熱。傭人端了早飯過來,他沒怎麼吃得下,恹恹地又躺回床上。糜嶺也沒心思吃飯,擰了冷毛巾敷在他額頭上,還哄他睡覺。
這時候管家卻來敲門,說有電話找,像是生意上出了狀況。糜嶺憂心姜瓷還來不及,哪裡顧得上,交代沒什麼大事都不要來叫。可沒一會兒管家又過來,說店裡的幾個夥計和賬房已經在書房等他了。實在沒辦法,隻好去見。
他心裡有點兒火氣,也急躁,走得快了些,沒邁幾步,手杖忽然在地上一滑甩飛了出去。他踉跄着往地上栽,本能地去抓東西,一把扯住了蚊帳,身子跟着往床上倒,手臂撞過來,被床沿蹭出長長一條紅痕,手肘的地方破了皮,也無心去看,馬上坐起身去瞧姜瓷,生怕他被掉下來的束帳子的銀鈎砸着受傷,一邊道:“小寶,别怕,你來,坐起來舅舅看一下。”
姜瓷确實被吓着了,但倒不是因為帳子忽然掉下來,方才他把糜嶺摔倒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心頭還驚跳着,急得高聲說:“你不能慢慢走麼!本來這幾天一直下雨,家裡潮,地上就特别滑!再着急也得當心啊,假如磕到了頭怎麼辦?”
糜嶺受傷的手臂舉過來抓住了他的手,他瞧見上面殷紅的一點兒血,一陣眩暈,軟了身子往糜嶺懷裡倒,紅着眼睛,顫顫地又說:“假如你是在外面滑了一跤,倒在馬路上,有車子開過來……或者在河邊摔倒了,掉下去……”
糜嶺去撫他的肚子,拍着他的背柔聲說:“小寶說得對,是我太不小心,下次再不會了,舅舅一定長長久久地陪着你們,好麼,沒事的寶寶,昨天沒聽英嬅說麼,不能動氣,動了氣頭更要痛起來了,好了好了……”
他還是掉下淚來,緊抓着糜嶺的手怔怔地看,低聲說:“要是五年前我跟你說話就好了,可能就沒有後面這麼多事,或者我就不應該走進那家舞廳,不該認識你,那樣的話,你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樣……”
“小寶,别亂想,我們不是說好了,過去的事情——”
“永遠過不去的……”他撇過頭回避糜嶺的目光,起身下床,“我去拿跌打藥過來,你别攔我,不管怎麼樣我就是要去拿藥的。”
糜嶺牽着他的手跟他走了幾步,他去撿了手杖抱着,說:“這個先不給你,你坐着等我,擦完了藥你才能走。”
他跑出去,很快回來,給糜嶺擦過藥,也沒有了睡意,跟着糜嶺一起到書房去。糜嶺和幾人在一邊談事情,他半躺在沙發上翻書。
中午留店裡的夥計們一起吃飯。他實在困倦,坐在桌上不住地打瞌睡,糜嶺便帶他下桌回了房間。這會兒他又不願意睡覺了,執意要給糜嶺按摩,打了盆熱水來,先用毛巾熱敷着,坐在床畔和糜嶺說閑話。
昨夜糜嶺挂心他,隔一會兒就起來摸摸他額頭,幾乎沒怎麼合眼,今天又忙了一上午,現在躺在床上,腿上暖融融的,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
姜瓷沒有發覺,仍在那兒碎碎念地說:“我沒有學過這個,手法肯定比不上專業的人,不然下次我們到藥館去讓醫生給你按吧?或者你去針灸怎麼樣?會不會很痛?阿嶺,要不我們下午就到——”
他一回頭,見糜嶺已經閉上眼睛,便噤了聲,俯身去看他,眼底烏黑,臉色蒼白,憔悴地擰着眉。他紅了眼睛,輕輕枕到他肩上,他的手臂立刻環上來擁住了他,半夢半醒的呢喃了一聲“寶寶”。
跌打藥酒清冽的氣味直往鼻腔裡鑽,他咬着牙,感覺嘴巴裡苦得發澀。
糜嶺睡着,迷迷糊糊總好像聽到姜瓷在哭,在夢裡掙紮了一陣兒,終于醒過來,一瞧卻發現姜瓷不在房裡,當下慌了神,一邊喊着他的名字一邊找出去。管家聽見動靜,趕忙來扶他,說姜瓷到後院去了。
尋到後院,外面有點兒飄雨絲,他越發急迫,倉促地四下望一眼,隻是一片青綠樹叢,更是慌張了,一顆心直往下墜,正要叫管家立刻喊人出去找,眼睛那麼一睨,看見了姜瓷,蹲在那一片菜圃裡,周遭幾根茂密的樹枝子垂下來,掩住了他的身形。
不待他出聲喊,姜瓷站起身,卻是往菜圃深處走了走,他便跟過去瞧,原來家裡的老廚師也在,坐在一張矮腳凳上,佝偻着背,拿着剪刀,像在摘菜,姜瓷呢,臂彎裡捧一大把艾草,不知是雨還是草葉上的露水,浸得他身上一片濕濡,偏偏他還要彎着腰去同那廚師講話,說着上海鄉音,那種黏膩軟懶的腔調,那種天然的柔媚的姿态……
糜嶺隻覺心口火燒似的,沖上前去,一把拽住姜瓷胳膊往菜圃外走,冷聲說:“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要亂跑,不要亂跑,你全當耳旁風,非要關着你才老實,是不是!”
姜瓷被這麼拉拽着,手裡的艾草掉了一路,他急得掙開糜嶺,跑回去撿,幾乎是跪趴在地上,這一跪,幾乎能清清楚楚看見他裡頭穿的襯裙,太短的裙擺,黏糊糊附在大腿根,更不像話了……
他還一邊不服氣地叫:“我哪亂跑了,我跟管家說了我在院子裡,如果你醒了,就來院子找我,而且我又不是來閑晃的,我是來——啊!”
糜嶺根本不聽,提溜着貓似的捏住他後頸,扯着他回屋。他踉踉跄跄跟着,護着肚子,頻頻回頭去看那些艾草:“等等,等——我還沒——”
說話的功夫,兩人已經在後門口站定,下一瞬雨便嘩啦啦落大了。
糜嶺兩手按着他肩膀,把他推到門上,斥道:“你還沒怎麼樣?你去那種地方幹什麼?又下雨,自己還在發熱,你告訴我你跑出去幹什麼?我說過院子裡全是蛇,叫你不要去,你聽我的話了麼?每一次答應得那麼好,有幾次是真的聽了?”
“我——你先放……疼!”
姜瓷縮了縮肩膀,糜嶺更用力推了一下,把他撞到門上,悶悶的一聲響。
“不疼,你怎麼能長記性。我問你,你躲在樹叢裡鬼鬼祟祟幹什麼?你和廚師有什麼話可說,說那麼高興?”
姜瓷愣了愣,腦袋一懵,一陣陣發昏,張了張嘴,卻隻是啞然。他用餘光去睨雨裡的院子,那些艾草摔在泥地裡,掉在近處的兩枝,被糜嶺踩折了,凹斷在那裡。
他又低頭打量自己身上,到處都是髒污,腳趾縫裡滿是泥,剛才太用力地抓着艾草,許是揉碎了幾片葉子,指尖上沾着綠迹子,飄出淡淡的辛而苦的氣味。
糜嶺見他不說話,也沒再追問,慢慢松開了他肩膀,退幾步,倚到門對面的牆上。不一會兒管家送來了毛巾,他才又靠近姜瓷,給他擦頭發擦手,又蹲下去抹他腳上的泥水。
他低頭看到糜嶺把受傷的那條腿曲跪在地上,眼淚禁不住湧了出來:“我去院子裡摘艾草,搗碎了可以給你敷在腿上,英嬅姐姐說的……管家說今天實在騰不出空出門買,我就想院子裡會不會有,然後我遇到廚師傅在那裡摘菜,就叫他教我認哪一個是艾草……總感覺每個草都一樣麼,全是綠綠的,頭痛眼睛也痛,看不清楚……”
糜嶺頓了頓動作,手掌圈在他腳踝上,沁過來的不知是汗還是雨水,冰涼刺骨,姜瓷一陣顫麻,軟了腰往他肩頭伏下去,摟住他脖頸,附在他耳邊顫聲說:“阿嶺,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麼,你覺得我背着你和廚師傅……他、他都有六七十歲了啊?我還懷着你的寶寶呢?什麼鬼鬼祟祟……我哪有?我隻是……他也是上海人,我跟他多說了幾句話,我問他以前住在上海什麼地方,這個也不能和他說麼?”
糜嶺站起來,理一理他歪斜的衣領,把毛巾圍在他胸前,蓋住了潮濕的衣服。
姜瓷會了意,擡手捂住毛巾,縮起身子,撇過頭去,怔怔地掉下淚來,喃喃道:“你怎麼能……這麼想我?”
糜嶺擡手捏住太陽穴,把眼睛掩在掌下,啞聲道:“對不起寶寶,是我昏了頭……我太着急了,你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