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燠熱異常,床頭燈不亮,窗前地磚上浸着一小攤月色。在這模模糊糊的暗之中,姜瓷清楚地看見糜嶺的眼睛,狹長的眼角略垂着,顯得陰冷,瞳仁裡卻有火在燒。汗水從他額際滑落下來,墜到睫毛上,他便閉上了眼睛,臉頰貼過來湊到姜瓷唇邊,氣息不穩地說:“好寶寶,親親舅舅……”
天氣熱了,床上的厚被褥撤下去換了薄的,平日躺着不覺得床硬,可此刻脊背被磨蹭得火辣辣。
他抓着糜嶺溫濕的手掌放在小腹上,一個勁兒哭喊着痛,仿佛有把鑿子在小腹裡敲打,當啷當啷,一下又一下,一路敲到天靈蓋上。
糜嶺卻不為所動,忽而一把揪緊了他頭發,陰陰地說:“疼?就是要疼的……”
他吓了一跳,睜大了眼睛去瞧身上的人,竟變幻了模樣,床畔圍攏着各色各樣的面孔,他們手裡舉着鑿子與鐵釘,沖他獰笑。他尖叫掙紮起來,可那些鐵釘還是一個一個鑿進皮肉裡來了,要把他血淋淋地永遠地釘在這堅硬的、浸透了屈辱的床上。
這時候窗外的小院子裡忽然響起了脆生生的少女的笑,比月光還清亮,潑進房裡來。他望過去,看見李小姐與糜嶺倚窗站在一起。
他停下了掙紮的手腳,靜靜躺在那裡,在黑暗而崎岖的床上,任由床單小刀似的一下一下剌刺着汗津津的後背。
驚醒過來時,窗外有同夢裡一樣的月色。他蜷緊了身體,兩手去摸小腹,不知現在到底是如何一種情況,心中惶然焦灼,四處打量一番,沒見着英嬅,但糜嶺站在門口,不知與門外的什麼人在說話。
外面腳步雜沓,窸窸窣窣的動靜一陣又一陣,蓋過了糜嶺的聲音,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他默默閉上眼睛,等了半晌,糜嶺還沒有發現他醒了,但外頭終于靜下來。
糜嶺壓着嗓子在問:“到底什麼病?”
起初是英嬅細細的回話聲,支支吾吾的,模糊不清。姜瓷愈聽愈忐忑,生怕她禁不住糜嶺追問,要将事情坦白,急得掙起身子來,想要喊她,可還沒出聲,便聽英嬅不耐煩地擡高了聲音道:“就是女人會得的病!”
糜嶺良久沒回話,把手裡的手杖往地上杵了又杵:“他不是女人。”
英嬅臉上一囧,說:“我當然知道。你放心,這個病我熟悉,一定能治好,你就别多問了。總之今晚算是化險為夷了。我開的藥按時給他喝,他會慢慢有胃口吃東西,也不會再吐,注意不要着涼,不要惹他生氣,不管怎麼樣你就先順着他吧,再過一兩個月,等天再熱一些的時候,就該穩定……我是說就該大好了。”
她聲音軟卻韌,甩過來,像救命稻草似的。姜瓷感覺小腹中泛上來一股淺小的暖意,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而那一頭糜嶺仍是疑心重重:“從元宵過後病到現在了,瘦成這幅樣子都是因為這個病麼?”
“我要是掰開來一點點解釋,說到天亮都說不清楚,反正你也聽不懂。”
“可是——”
忽然一道尖細的少女聲音插進來:“英嬅,說什麼要說這麼久,還不好麼!現在都夜裡幾點鐘了,我和伯父等得要睡着了!”
随即響起李先生低沉的呵斥聲:“英嬅這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怎樣,她還沒和你結婚,就要我叫她伯母麼!”
“還不閉嘴!”
英嬅在一旁勸:“小點聲!随她怎麼叫吧!”
又聽糜嶺輕輕喚道:“李小姐,請李小姐——”
姜瓷隻覺頭痛欲裂,不願再聽下去,忍不住啜泣了一聲,氣喘着說:“别、别吵了……”
糜嶺回頭看一眼,見他伏在床畔,立刻阖上門快步走了過來,半摟住他,給他擦眼淚,柔聲說:“什麼時候醒的?怎麼不叫我?好了小寶,不哭,别哭了,做噩夢了麼?沒事,不怕,小舅舅在這兒……”
就這麼哄了一陣兒,姜瓷逐漸安靜下來,但仍有些抽抽搭搭的,膩在他懷裡,一直緊緊抓着他兩手放在小腹上。
糜嶺以為他還是肚子疼得厲害,哄着他要他放手:“舅舅去拿藥給你喝,喝了就不痛了,好不好?我去一下馬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