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姐坐在矮沙發上抽抽搭搭地哭。
糜嶺并不理會她,翻看書桌上幾沓信紙,上面是姜瓷近來練的字,有照着報紙抄的報導,有雜志上的小故事,還有胡亂寫的一些流水賬,今天吃了什麼做了什麼,睡到什麼時候,糜嶺幾時回的家諸如此類。
有幾張紙皺巴巴的,像是浸了淚又幹了,他瞧着,仿佛心也被淚泡得發皺,揪緊着一陣陣牽痛。他拿筆圈出極标緻好看的字來,寫的不對的就改正在旁邊,就這麼翻了十多張紙過去,那一頭李小姐終于止了哭。
他便擡頭望過去,說:“李小姐,今天我就把話跟你說清楚,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李小姐愣了愣,随即叫道:“可是——可是我是你找了五年的人那!”
糜嶺垂了頭又去翻信紙,淡淡地說:“那麼你一定記得那一晚的事情了。”
“對、對啊,我肯定……記、記得的,”她吞吞吐吐地,舔了舔嘴唇,“就是那件事嗎,我怎麼會忘,我留了封信給你,不辭而别,但……這都是有原因的!你聽我解釋!”
“什麼原因?”
她見糜嶺像是信了她的話,頓時有了底氣,斟酌一番,正要開口,忽聽糜嶺又說:“你既然念着我,那必定留着我給你的信物,你現在帶在身上麼?”
她心頭猛地一跳,咬了咬牙,道:“你也知道這些年不怎麼太平,我與父母為了安甯點兒過日子,一直在搬家,路途中難免會丢失些東西,更别說軍閥還會四處搶掠,那個信物……早就被搶走了。”
“是嗎。”糜嶺輕飄飄回了句話,再擡眼看了過來。李小姐不敢與他對視,任由他靜靜審視了良久,哽咽着說:“你信我,是真的。”
“想必外界一定有許多關于我的傳聞,你随意一打聽就能知道五年前的事情,可是,李小姐,我其實并沒有給過什麼信物,那封告别信也是子虛烏有,要說真有什麼,我也隻是和那人跳了一支舞。”
“什……你騙人!”李小姐臉上白了又紅,蹭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罵道:“你——你因為愛上了别人,所以現在故意地不承認!”
“我何必騙你,”糜嶺站起身走到了書桌前面來,舉了舉手杖,“李小姐,你看到了,我的腿腳不方便,年紀又已三十過半,實在配不上你,更何況你也不喜歡我,對麼?”
李小姐顫着兩肩,默默無言。
糜嶺又說:“我聽說你伯父在為你征婚,我認識許多青年才俊,可以向你伯父引薦,為你挑個良人。”
她忽然洩了氣,絕望地哀哭了一聲,跌回沙發上,泣道:“伯父一定要我在上半年就定下婚事,可他帶我去見的那些人,有哪一個是靠譜的,這不是把我往火坑推麼!我認識的人裡也隻有你比他們好……假若不是伯父逼我盡早結婚,我何苦說謊騙你。”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望出去,李先生怒氣沖沖走在前頭,英嬅則慢一步跟在後面,兩人已經進了院子。
李小姐忙拿帕子擦了淚,理了理衣服,再朝書房門口探一眼,已瞧見李先生與英嬅朝這兒來了。李先生臉色鐵青,腳步蹬得震天響。她又細聲哭起來。
這邊糜嶺起身去與他們二人打招呼,寒暄過後,說:“李先生,恕我冒昧,擅自把您侄女帶了回來,在寺廟碰見她一個人,又下着雨,實在不好叫她獨自待着。”
李小姐聽糜嶺袒護自己,擡眼緊盯着他背影出神。
李先生面色和緩了些:“原來如此,我與英嬅在寺廟四處尋不見她,吓了半死,以為她被拐走了!後來您的司機來傳話,說她在您這兒,我隻當是她發瘋自己跑了來!她實在野得很,已經是結婚的年紀了,還一點不懂規矩!”
“說到結婚,”糜嶺做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們進書房,“我有許多合适的人選可以介紹給李小姐認識。”
“哦?當真?”李先生走進門來,坐到了李小姐身邊。
英嬅沒跟着,對糜嶺說:“你們聊,我去看看小瓷好了。”
糜嶺點點頭:“我正好也想叫你來一趟,他這幾天總說肚子疼,比之前還要沒精神。”
“你帶他去醫院了麼?”
“他不願意去,鬧得厲害,我再想想辦法。”
“盡早吧,真的……拖不得了,上一回我跟你說過的……”
糜嶺沉聲道:“我馬上去找你。”
英嬅便往姜瓷房裡去。在走廊裡,隔着老遠她就聞到一陣辣子的味道,不知炒什麼菜,嗆得她打了幾個噴嚏。尋到廚房,往裡看了一眼,正遇到一個打下手的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出來,便攔住她問:“這是燒的什麼?”
“辣肉面。”
“什麼!這樣嗆口傷胃的東西,怎麼能給病人吃!我的藥方上不是寫了,忌生冷辛辣。”
小丫頭苦着臉道:“那該怎麼樣,我們做下人的也難!那一位鬧着要吃,我們能不給他做麼,少爺都降不住他的脾氣!”
“是他自己要吃?”
“是啊,吃不到就又哭又鬧。有一晚,非要吃一個什麼‘是多皮裡’的東西,好像是種西洋水果,鬧着說少爺以前答應要買給他的,大晚上哪裡去弄來?他哭了一夜沒停,天塌了似的鬧啊吵啊。天一亮,少爺馬上差管家去買,買回來,他吃了一大盤!不過第二日就又不要吃了,一筐子那東西全給了我們,倒給我和姐妹們嘗了回鮮!”
英嬅若有所思,又問:“那水果什麼味道?”
“酸得很!”
“他平日裡還吃什麼?”
小丫頭思忖片刻,說:“一大半時候都吃不下東西,一聞到味道就吐,偶爾有胃口,要不就吃沒有味道的,要不就是酸的,辣的。”
英嬅登時呆住了,一陣心驚肉跳,又追問:“他睡得很多是不是?”
“可不是嗎,有時候都叫不醒,少爺被吓了好幾回。”
英嬅“啊”地輕輕叫出聲來,立刻小跑着往房裡去,推開門,姜瓷醒着,正對着天花闆發呆。
“小瓷。”她小心翼翼叫了一聲。
姜瓷遲鈍地轉頭看過來:“英嬅姐姐,你與李先生一起來的麼?你們來接李小姐?”
“對。”
“我聽傭人說……小舅舅和她在書房裡。”
英嬅輕手輕腳坐到床畔,問他要了一隻手腕搭脈,道:“你别亂想,李先生也在,他們在談給李小姐介紹對象的事情。”
“李先生還沒到的時候,說不定他們在聊别的。”
英嬅有些急躁,扯了扯他手臂,在底下墊了個枕頭,道:“先不說話了好嗎,我給你診過脈,再聊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