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了兩口氣靜心,一點點兒細細地去探脈象,照舊是雜亂無章的,可在這雜亂之中,間或有一兩段尤為流利圓潤的脈搏微弱地流過指尖。第三次摸到這幅脈象後,她猛然收回了手,一時間目瞪口呆。
姜瓷見她這幅模樣,心口緊了緊,收回手臂藏進被子裡,垂着眼睛低聲說:“我要死了……對不對?”
“不,不是,你想錯了。”英嬅欲言又止,瞥見了床頭那碗酸梅湯,黑乎乎一碗,驚得叫道:“這是什麼?藥麼?你……你可不能再喝藥了!”
她起了滿身冷汗,怪不得糜嶺說姜瓷近來總是肚子疼,果真是她開的藥喝出了事情,這下子她可成了罪人了!自己也是經曆過這一遭的,怎麼沒有早點兒覺察!
她急得伸手要去掀碗,姜瓷一下子掙起來去攔:“姐姐幹什麼,這是酸梅湯,我要喝的!我要喝的!幹什麼不給我喝,我放在那兒等它涼了,要喝的!還我!還給我!小舅舅不給我喝,你也不給我喝,我都要死了,酸梅湯都喝不得嗎!”
他越叫越高聲,說到後面哭了出來,揮開英嬅的手,端着碗便往嘴裡灌,喝得太急,嗆得咳起來,一咳嗽,下腹便愈加墜痛,支撐不住,手一松,終究還是打翻了碗,湯水灑得被褥上全是。
英嬅趕忙拿手絹來擦,勸道:“不是,小瓷,你别急,你聽我說——”
“還說什麼,我自己的身體……咳咳……我自己知道,姐姐你走吧!”
她要來拍他的背給他順氣,他揮開她的手,滿頭的冷汗,身子一歪倒在床沿,又開始幹嘔。
“小瓷!”英嬅急急地握一握他的手,終于說:“你不是要死了,你是——是懷孕了!”
姜瓷身體一僵,腦袋裡嗡地一聲,瞪着淚眼望向英嬅,有氣無力地說:“姐姐糊塗了麼?還是在戲弄我?懷孕……你知道我在金園裡……你說這種蠢話幹什麼!”
“我騙你做什麼,我是生過孩子的人,我能不知道?嘔吐,胃口不好,喜歡酸的辣的,還嗜睡,我剛剛摸你的手,你身上比一般人燙,全都是懷孕的症狀。你近來肚子疼……怕是喝藥喝壞了。”
姜瓷聽了,心口一窒,隻覺天旋地轉,小腹又是一陣淩厲的墜痛,像有什麼要從肚子裡流出來了。他呆了一呆,霎時心緒翻湧,一手捂心口,一手捧肚子,痛得呻吟出聲,隻覺一口氣吊在喉嚨升不上來,眼前湧上來一波又一波的暗色。
英嬅大驚失色,扶着他問:“小瓷,你怎麼了,你肚子痛麼!莫不是——”
他風箱似的粗喘着,從牙縫裡擠出話來:“不……小舅舅生、生辰那天晚上……我們……”
英嬅即刻明了,叫道:“這……這更是不好了!你現在痛得厲害麼!”沒等姜瓷回話,她已經把手摸進被褥下,指尖蹭到一點兒濕濡,随即掀了被子一瞧,床單上已沾染了些許血迹。
她一陣頭昏:“不行,我得去叫糜嶺來,這個孩子可能要保不住了……我這就去藥房抓副安胎藥來,你等着,我這就去!”
可她還未起身,姜瓷猛地一把攥住了她手腕,不知道一下子哪兒來這麼大力氣,竟鐵鉗似的箍着皮肉。她掙了幾下都沒掙脫。
“不要……先、先别跟他說,求你……”
“姜瓷!”
“保、保不住,何必告訴他,假如他喜歡孩子,豈不是叫他傷心……咳咳咳……保得住的話,如果他不要這孩子……打掉……事情傳出去隻會毀了他的名聲,他以後還如何結婚,”他疲倦地閉上眼睛,頭往邊上一偏,松開了英嬅,“總歸正反都叫他為難,求求你,姐姐,求你……别聲張……”
英嬅瞧一眼手臂上被抓出的血痕,也不覺得痛,含着淚沉默片刻,道:“這件事先暫且……現在重要的不是這個,我必須走了,我去給你抓藥!你等着我,你暫且忍忍!”
她跑出去,一口氣到大門口,卻撞見糜嶺和白醫生站在門廊下說話。她着了慌,想着假如被白醫生知道了,告訴周盛業,不知道事情會鬧成什麼樣,沖動之下,奔到白醫生跟前大喝一聲,指着白醫生罵:“你這伥鬼怎麼會在?來幹什麼!”
白醫生一頭霧水:“糜先生請我來的!”
糜嶺也不知其中原委,叫了她一聲,說:“怎麼了?我好像聽到他哭了,是不是在哭?”
她回過身來,一雙眼睛瞪得血紅。糜嶺看了心頭一緊,不需要再聽她說什麼,幾乎是連滾帶爬跑回了屋子裡,一邊叫着姜瓷的名字一邊又喊來人。白醫生也跟着他往裡跑,英嬅攔了一下,被他一把推開了。
她踉跄扶住門柱,急得跺了跺腳,想着還是去抓藥要緊,随即朝屋子裡喊:“老李!老李!你快送我去藥館!老李!”
李先生原本和糜嶺說完了話,在客室喝茶,聽到動靜,馬上奔出來。李小姐跟在身後叫道:“發生什麼事了?”
李先生道:“少打聽!安分待着去!”
李小姐咬牙切齒叫道:“誰稀罕打聽!不說便不說!”她回到客室,聽着外頭亂哄哄地鬧騰,還是忍不住起身去瞧,看見走廊裡幾個傭人端着熱水進進出出,實在好奇,便追着其中一人的腳步到了姜瓷房門前。
門虛掩着,往裡看,床上并沒有人,有兩個老媽子低眉垂眼伏在床畔收拾被褥,扯下來的舊床單上赫然一小團血漬。
她吓了一跳,正要收回視線,忽然聽到糜嶺的聲音,矮沉又沙啞,在說:“小寶,先别睡,你看着我,看我一下。”
她循聲望去,糜嶺抱着姜瓷坐在梳妝台前的椅子上,姜瓷身上裹着一條薄毯,隻露了小半張臉,歪頭靠在糜嶺肩上,又掩住了一部分眼睛,更瞧不清楚他的模樣,隻模糊的一抹慘色。
她沒聽到姜瓷回話,但糜嶺又出聲說:“别哭寶寶,不會有事,不要緊,很痛麼,舅舅給你揉一揉,很快就好了……不會的……”
一番話像是他說來安慰自己的。
李小姐抿了抿唇,把門推開了些再往裡瞧,白醫生站在窗前,手足無措,直歎氣。
糜嶺看了白醫生一眼,對姜瓷說:“你瞧白醫生多粗心,過來給你看病,隻帶了退熱藥在身上。不過英嬅去取藥了是不是?你同舅舅說,她是不是去藥房了?”
“嗯……去藥房……”姜瓷像隻是在重複傳到耳朵裡的話,耷拉着眼皮想要合眼,糜嶺立刻高聲叫了句“姜瓷”,去摸他眼睛,牽起他的手湊到嘴邊,稍用力咬了下指尖。姜瓷眨了眨眼,突然哭了一聲,喃喃說:“你咬我幹什麼!就會欺負我,然後咳……去、去疼别人……”
“哪有别人,你說給舅舅聽,哪個别人?”
“嗚嗚……好多……”
“好多是誰?舅舅可從沒聽說過一個叫‘好多’的人。”
姜瓷朦朦胧胧的,意識模糊不清,也沒反應過來,愣愣地抿着唇,說:“就有……”
糜嶺又給他擦眼淚,不忍心再叫他哭,哄道:“好好,有,小寶說有就有,是我錯了,我對不起小寶,讓你受這麼大的委屈。”
姜瓷頓了半晌才有動作,垂眼看下去,糜嶺的掌心正貼在絞痛的小腹上,他把手輕輕搭到他手背上,挺了挺身子,湊到糜嶺跟前,淺淺吻了他一下,随即仿佛用盡了力氣般一倒,揪着心口的衣服呼哧呼哧地急喘起來。
糜嶺漲紅了眼睛,視線中盡是重影,心頭仿佛山崩地裂般搖撼起來,震動得渾身血液沸騰,手腳卻冰涼的。他緊貼着姜瓷的臉,想再說些什麼話,可嗓子發緊,勉強顫顫叫了聲“姜瓷”。
這時候外面來了兩個傭人,見李小姐擋在門前,也顧不上說話,一下把她擠到了一邊,沖進房裡去了。李小姐趔趄一下,再想往裡看,門卻嘭地關上了。她隻好再回到客室裡,莫名有些坐立不安,拿茶杯要喝茶時一個不慎将杯蓋打落在地,摔碎了。
她彎腰去拾,尋來尋去尋不到蓋鈕那一塊,本不打算找了,可一瞥眼卻又瞧見了,就落在沙發與地面的縫隙裡,碎片旁似乎還有個什麼,亮晶晶一閃一閃。
她伸手去撿,把那東西一握,立刻知道是隻戒指,拿出來仔細看,是隻三四克拉大的火水鑽,舉起來對着光一照,散出寡淡的幽藍色。想必是糜嶺送給姜瓷的東西。
她四下望一眼,又到客室門口張望,一個人都沒瞧見,于是把戒指往袖子裡一塞,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