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沒有月光,倒是給了他便利,即便這林子裡有留守的警員,大約也不容易發現他的行蹤。他一路上到金園,繞到後院圍牆處,腿打着顫早已站不住了,跌在草地上休息,一邊摸索起圍牆來。
前幾日,他滿城打聽,找到了幾個曾經給金園修花園的工匠,得知當初周盛業克扣他們的工錢,于是幾人在建圍牆時也偷工減料,把東南角一處的牆砌得撞幾下就能倒。這會兒他便找到了位置,頂起肩膀往牆上撞,然而直撞得肩膀都要斷了,那牆還是紋絲不動的,當下急得心頭怦怦直跳,想着莫不是被那些人耍了麼?也顧不得那許多,隻好輕手輕腳往大門摸,悄悄溜進了屋。上樓走到姜瓷屋外時,正聽得時鐘敲了三下。
他推門進去,撲到姜瓷床邊,輕聲叫:“小瓷,小瓷!”
姜瓷迷迷糊糊睜開眼,借着炭盆的一點兒火光,見是他,灰頭土臉還背着行囊,立刻驚出一身冷汗,去推他:“你——你放開!你幹什麼,我不是叫你别來?你瘋了嗎!”
陳青柏不由分說拽他下床:“我帶你走,我們離開這裡!”
“陳青柏,我那一天說得還不清楚?我走不出這裡,也沒有人能帶我逃……要是被周盛業抓住了,就算你是陳家的小公子,他也不會放過你!”
“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被發現,我剛才從山下過來,一路都沒遇見人,很安全!你信我!”陳青柏仍拽他往門口帶。
他踉跄着跌了幾跤,與他幾番拉扯,放軟了态度,哀求般的叫他的名字。陳青柏全然不聽,拖着他下了樓梯,走到廳裡,摸着黑,撞到了桌椅,?啷喀拉一陣怪響,腳下停了停,正要再邁步,卻忽然廳裡的燈啪地一亮,驚得兩人都往後退了退。
等眼睛适應了光線,姜瓷擡頭一瞧,周盛業赫然坐在沙發上,好整以暇,手裡夾着支雪茄。另有七八個帶槍的警員圍在周遭。
姜瓷平日裡見慣了這些警員,但現下還是冷汗如瀑,軟了腿,更别說陳青柏了,養尊處優的少爺,從沒和什麼警察什麼槍打過交道,登時吓白了臉,心驚肉跳。
好一陣兒誰都不言語,後來陳青柏不知想到了什麼,握着拳頭,斜着眼狠狠地望望姜瓷。姜瓷一眼就看出他的意思,仿佛聽到他在質問自己,是不是提前報過信,才被周盛業在這兒堵個正着。
他心口冷冰冰的,有點兒站不住,往邊上挪了挪,輕輕倚在了一張翻倒的桌子上,抖着嘴唇正想叫周盛業,周盛業先一步開口,但沒過問他,向陳青柏道:“這麼晚了,陳少帶着這一位要去哪兒啊?”
陳青柏摸一把額角的汗,咽了咽喉嚨,竭力賠出一個笑臉來,要湊到周盛業跟前說話。可隻踏出一步,便有兩三個警員踏上前來,舉起槍抵在了他腦門上。
他一驚,一瞬間仿佛肝膽俱碎,“啊”一聲嚎叫起來,一屁股摔在地上,顫顫巍巍抱起拳朝周盛業作揖,哆嗦着一句話講不出來。一個警員見狀,往他身上猛蹬了一腳,喝道:“還不快回答!”
“周、周處長!”他被逼得總算這麼喊了一聲,涕泗橫流,“我糊塗!”
另一個警員不耐地道:“少廢話!我們幾個弟兄一路跟着你進林子,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上山為什麼偷偷摸摸?快說今晚上山到底幹什麼來了!你現在要是不交代,我打死你!你死了,就把你丢林子喂野狗野狼,叫你死無全屍!”說着竟真的拉動槍栓,往陳青柏腳邊的地上打了一槍,子彈嘭啪地蹦開來,地上赫然出現一個指頭大的洞,冒出淡淡的白煙。
陳青柏被震得恍惚了片刻,連哭都不知道哭了,回過神來,兩腿間早已一片濕濡,烘着一股熱騷味兒。在一片警員的嬉笑聲中,他爬到周盛業腳邊,口齒不清地哭訴道:“周處長,不是我,是……是姜瓷,他求我帶他離開這裡,我就來了,我、我被他勾引了,我一時糊塗啊——”
他顫顫伸出手往姜瓷那兒一指:“都是他的錯,是他!否則,我一個好人家的少爺,怎麼會想要和他這樣下賤的一個人私奔!”
姜瓷晃了晃身子,緊抓着桌子的邊緣,指甲都嵌進木頭裡去,漲紅了眼瞪着他,心裡真恨剛才那一槍沒打在他腦袋上。他恨,但不驚訝,在這五年裡,他已經見識過很多次,那些男人們在他的床上說甜言蜜語,下了床就倒打一耙。就連糜嶺……也在背地裡貶他不是麼?
他落下淚來,張了張口想要辯駁,瞥一眼周盛業陰沉的臉,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周盛業給身側兩個警員使了眼色,那兩人便走過去拖走了姜瓷。對上陳青柏,他又換上一副溫和的口氣,說:“既如此,周某在這給陳少賠不是了,周某這就送陳少下山去。”
陳青柏連連點頭,兩腿打着顫趔趄爬起來,跟在周盛業身後出了金園。
到了糜公館,門房畢恭畢敬将幾人迎進去。管家瞧見這樣的陣仗,立刻去通報。此時還隻是早晨六點多鐘的光景,糜嶺還睡着,過了約一刻鐘才急匆匆趕來客廳裡,與周盛業寒暄攀談。
周盛業全不提适才發生的事,隻說:“我碰見了陳少,順路就送他回來了。三少爺,過幾日是金園那位的生辰,下午我叫人遞帖子過來,三少爺還請賞光去吃酒!”
糜嶺點頭應下,與他握一握手,送他出了門。他再把陳青柏叫到書房去說話。陳青柏像是癡傻了一般,跪在地上流淚,口涎滴答,褲子還是半潮的。
糜嶺一再地追問:“是不是和姜瓷有關?我早跟你說了,不要被他幾句話就哄得昏了頭!他畢竟是周盛業的人!”
陳青柏把手指抵在唇上一個勁兒“噓”着,惶惶然四下張望幾眼,壓低了聲音喃喃地說:“小舅舅,是姜瓷,對,就是他,是他的錯,不是我……是他、他說他受不了山上的日子,求我帶他逃走,對……昨夜我就……誰知碰到了周盛業和他的手下,他們拿槍對着我要殺我!要殺我!啊!”他大叫起來,噌地站起身,在房内跑來跑去,見着什麼就抓,抓了再摔打到地上。
糜嶺見着他這副瘋樣,隻覺得不好,叫了幾個傭人制住他,趕忙讓管家撥電話請英嬅。可英嬅才受過陳青柏的氣,哪裡肯去,甚至沒聽管家把話說完就借口太忙拒絕了。糜嶺隻好又請了一位西醫來瞧。
醫生趕了來,看着陳青柏瑟瑟發抖地躲在床角,嘴裡念念有詞,就說他這是患了“精神崩潰症”,到國外去醫治,或許還有恢複的希望。
這樣的醜聞假如傳出去,陳家真要淪為全香港的笑柄了。糜嶺思慮再三,當晚就安排陳青柏坐上了去英國的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