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不禁帶了些困惑,在記憶中那為數不多的私下交集裡,英國公雖眷戀權位,卻不似其他文臣那般喜結交朋黨,格外注意分寸。在朝堂上非必要不張口,張口即讓對手一擊即中。他是個寡言少語之人,待人刻意疏離,可此刻他喋喋不休的模樣,倒是和記憶中相去甚遠。
那以往世故與高傲的平衡體,如今卻顯得格外的……孩子氣……
同為男子,狄珙倒是對他這般的失态隐隐有些了然,王之牧如此開門見山,倒是讓狄珙歇了替柳娘子做說客的心思。
看來二人糾葛頗深,王之牧也無意害她性命。這男女之事,自己還是不要摻和進去為好。他正欲解釋自己與柳娘子之間的清白,卻被王之牧搶了白。
許是狄珙面上的回環情緒來不及收回,倒叫王之牧誤解了,他忽然從座位上站起,冷笑一聲,目光凜冽地盯着他,“狄珙,你若不信,我便要讓你看清楚,那婦人柔弱的皮面下到底是怎樣的膽大包天!”
狄珙想起昨夜幽燈下那盈盈動人的秋波,不知怎的卻笑了笑,他素來知道柳娘子的大膽,這世間怕是除了親近之人,無人知道她私下裡到底有多膽大于身。
大約是眼前這情景太過古怪,狄珙想到和柳娘子共有一個秘密,是面前的王之牧抓耳撓腮也不知的,頓時心裡升起一股難言的熾熱。
一旁的觀棋恨不得親手把王之牧的嘴捂住,國公爺這般别扭又口是心非的樣子,雖添了十足的人味兒,但到底是在他向來較勁的狄将軍面前落了下成。
“哦,她到底是怎樣的女人呢?”狄珙好整以暇,一副要聽王之牧細數她的罪過的從容不迫。
王之牧瞧着狄珙行動不改,似是懷抱自己不知曉的秘密,面色更如沉水。
他當然對那個沒有心肝的女人知根知底,跟他同床共枕那麼久,滿嘴謊言,如今竟又轉頭肖想他人。
哪知狄珙見他不言,又頓了頓,似是在琢磨他不耐的原因,然後張了悠悠尊口,仿佛意有所指,“你對柳娘子的了解其實不如你所想的那樣深。”
王之牧心裡醋壇子碎成齑粉,染得讓他的心、他的肝都齊齊黑了,“你莫要被她騙了……她……罪狀山積,難以枚舉。”
許是王之牧的惡意太明顯,男三忽地正色道:“我雖不知前塵舊事的因果,但你我身為男子,不必如此苛求一名女子。這世道對如她一般的女郎而言本就不公,她的一言一行我日日看在眼裡,雖非臨深履薄,但也謹小慎行。況且她平日樂善不倦,并非你口中所說那般十惡不赦之人。”
況且能舍身做出那般大義的女子,為世人所不容,卻從未退卻,哪怕真是逃奴,也定有隐情。
狄珙臉上那與有榮焉的表情無聲地刺痛了王之牧,令他心中翻江倒海。
狄珙到底與蟬娘牽扯有多深,二人似懷揣了共同的秘密,默契異常,外人等閑插不進來。
他竟成了外人!
狄珙又是怎麼知道她的這些私密,莫非二人?
“狄義貞,若戀私情而忘公義,恐君失公道!” 從前王之牧以為可以遊刃有餘地按捺自己的感情,如今方知是這一切皆是自欺欺人,隻要一想到她要投入别的男子懷中,他竟坐也坐不住,腦中的那些引以為戒的教條被撇開個精光,又妒又恨,恨不得把這對狗男女當場宰殺。
狄珙歎氣,看來這一趟渾水自己是必定得趟了。“啪”的一聲将腰懸之劍橫于桌上,“柳娘子救我性命,大丈夫既然能以身報國,何嘗不能以身報恩呢?英國公若是定要拿她治罪,我也定不會善罷甘休。”
話既出口,狄珙後知後覺王之牧對他生出的乃是同性之間奪取配偶那不死不休的敵意,他本該矢口否認的,卻自己也不知為何就這般默認了。
他狄珙明明對别的女郎皆能客氣維系界限,可今日面對侮辱柳娘子名節的妄言,他竟然不假思索應承了下來,不僅沒有否認,甚至暗暗生了扭曲的心思,就這般讓王之牧誤解。
他這是怎麼了?
二人不歡而散。
狄珙的身影剛消失在牆外,王之牧臉上險險維系的冷靜全數消失,他忽将狄珙湧過的茶盞狠摔于地,放任自己胸膛起伏,怒色難掩。
原來裝大方這麼累。
而狄珙出了門,一路隻能自我寬解,他方才那略帶惡意的守口如瓶,有一種莫名的滋味油然而生,讓他欲罷不能。
他想起了當年自己的憤世嫉俗,武官血灑疆場,埋骨青山,九死一生,卻抵不上朝中文官舌燦蓮花、口若懸河,而王之牧是其中的翹楚,看着幾無敗績的英國公炸毛的感覺,真讓他忍不住……
剛才他的失态,應當是這個原因罷。
狄珙歸了燕子巷,卻在對着姜婵帶着關心的問詢時掩下了他方才與王之牧的一場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