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什麼物件,得不到便得不到,再喜歡,惦記一兩日也就釋懷。偏遇上狄玉儀,她非為物件,但常讓樊循之認為精巧易碎——真摔下地去卻碎不了,隻留下深淺不一的劃痕。
劃痕刺眼。
便每日挂念,不想讓她再摔。她總算穩當立在架上,他又覺還是不夠,非得擱在眼前看着才好安心。
狄玉儀混淆是非、倒果為因,樊循之卻沒法講出事實。他既得顧着谷展懷心情,又得防着狄玉儀聽聞兩人都“賊心難死”,會愁得連樊月瑤也不去見了,想這地方怎連平康都不如、當即要收拾包袱回去。
“玉儀并不多言,隻因我信樊大哥聰明穎悟。”狄玉儀已往前走,還在為“無必要”之說作補,“再過些時日,無需我勸,樊大哥自能想開。”
樊循之被她氣笑,“你不多勸我兩句,小心我得寸進尺。”
狄玉儀原就不再無懈可擊的面容當即又裂出縫兒來,穩下聲音說道:“那便到時候再說。”
可算不見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樊循之見好就收,如她所願去找“消遣”。既是無甚地方想去,也為平複氣悶,他毫不猶豫直奔無名亭。
因去前,蚌殼總歸算是張開了小縫,樊循之甚至在途中就将要調理完畢。他頗豁達地想,也就這一日,随蚌殼徹底打開,往後便無需再來——誰想直至中秋,也還是日日都需來此。
那日張開的縫就似樊循之的幻想,隔日開始,狄玉儀對他可謂是嚴防死守。她不避諱同人見面,更不懼怕到金風堂。有時金風堂人多,狄玉儀晚到,她也能面不改色坐去樊循之身旁。
她将樊循之當作纏在衆人間不肯散去的一團霧氣。問好是一起問的,道别是一起道的,絕不單獨對樊循之多說一句。然她面面俱到、應對自如,樊循之甚至沒法說她故意冷落。
若自己這團霧氣不甘于此,主動挑起話頭,隻問她一個人,她也不會驚奇。就當這世上原就有霧氣開口的先例,而非碰上了令人害怕的精怪作亂之事。
樊循之一個無名無分的人,想開口挑剔都尋不到由頭。無名亭鵝頸椅上那點所剩無幾的紅漆,已快被他躺沒。
*
中秋這日,金風堂的人最為齊整。除谷家人和原住萍水莊的叔伯姨母,還有樊月瑤等人的祖父母。他們平日愛住城外農舍,隻逢團圓節日才來城内相聚。
狄玉儀同他們問候完,果然又見樊循之來“例行搭話”。今日說的,是樊家有一小片杏林,祖父母們便住那旁邊。她今年來的不巧,最後一茬杏子恰在她抵達前不久采完。
“好在杏林年年繁茂,明年,你便可自己采杏釀酒了。”樊循之說完又笑,“用親釀的酒将自己灌醉,當有别樣體會。說不準能更暢快。”
想到采杏之景、又憶及杏酒酸甜辛烈,狄玉儀不禁生出期待。然話出口,卻是平平一句:“多謝樊大哥告知,聽來應當有趣。”
隻她自己知道,此刻心中竟是怪起樊循之來。若非他這塊污泥比自己假定的還要頑固,當下該能順從心意說上一句:“便一同靜候夏日到來。”
連着五六日,每每道别時,樊循之都要怨念頗深望着自己。狄玉儀便每每在入睡前想着:今日氣成這樣,明日該不會再來了。這想法顯見錯了,無論前一日不滿成什麼樣,第二日樊循之總能作無事發生。
以至她油然生出連串疑問。
樊循之真生了氣?若生氣是真,他氣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倘是自己,那氣憤怎散得如此之快?難道他是将其攢在一起,隻等某日一股腦朝自己宣洩?
這些問題無時無刻不冒出來,狄玉儀回頭看了樊循之一眼,他就懶懶發出個疑問的音節,問她有何指教。
“樊大哥多慮。”狄玉儀壓下幾欲脫口的勸解。她笑自己心志不堅,說着尋常置之,總有一日會散,實則卻不想等明日、不想等下一刻鐘,隻想讓樊循之此刻承認,往後再不起念。
若能起誓作保最好——她無端有所預感,哪怕隻多拖一日,樊循之都會更難應對。
滿月高懸,阖家團圓,滿室熱鬧喧嘩。狄玉儀暫抛下莫名的憂慮,讓心飄到去年、前年……飄到從前許多年的中秋夜晚。她讓它離開南明、去往平康,去見那些真正屬于自己的團圓。
月光比初見那日不知亮上多少,樊循之身處院中,再沒法突然闖進,窺見有人月下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