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狄玉儀為這話動容,樊循之便招呼人下山。他們還未在山頂待足兩刻鐘,狄玉儀人雖跟上,還是不禁問道:“這便走了?”
“登山原就隻是順道。”他講狄玉儀等人拖延,“半月前就聽你們講要登東孚山,一個兩個不是喊累便是裝作未曾說過這話。”
“兄長教訓的是。”确實比不得樊循之說做便做。
狄玉儀真心實意,他聽了非說是在陰陽怪氣。見人不接茬,還尋隙似的講,緘口不言便是心虛默認,迫狄玉儀同他掰扯。她先還句句回應,聽出這人話中愉悅後,才知僅是想扯閑篇兒,便隻挑揀着接話。
然即是無人捧場,樊循之自個兒也能講得興起,時不時回頭确認她是否跟上。
不同于上山那會兒時遠時近綴在後面,往下時,樊循之始終擋在狄玉儀身前一兩步的位置。見她稍走快些,還停下腳步問她怎如此不讓人省心,“知道怎麼走嗎,就想去前頭?”
來時走的多為大道,若原樣返回自能認路,樊循之卻偏撿着小徑去走,初來此地的狄玉儀如何知道?她不過是稍恢複氣力,覺腳下輕便自然就走得快些,哪裡就想去前頭探路?
反倒是看似成竹在胸的探路人,簡直就跟打轉似的,帶着自己一時往東走一裡、一時又繞去西邊,更像是迷了途的那個。
遇上所有岔口,樊循之皆是不見猶豫,仿佛已将這路走上千遍萬遍、爛熟于心。然方位變換過多,即便周遭草木品類頻變,狄玉儀也實在懷疑,莫說他的“密謀”,兩人今日能否出去都尚還存疑。
山徑原先還能容好幾人人并行,半個時辰後便已僅剩羊腸小道。樊循之倒也知道已走過許久,将事先備下的馕餅取出遞給狄玉儀。
兩人直愣愣杵在草葉之間,樊循之自己不吃,見她拿着馕餅不動,抛來個疑問的眼神。狄玉儀掰下一小半,撕成片狀慢吞吞吃完,見他仍是氣定神閑,委婉問道:“餘下路程還有多久?”
樊循之一眼看穿她心中懷疑,将水囊打開遞去,“且安心吧,不會叫你露宿山中的。”
雖仍未曾參透緣由,但想他終歸是為自己來這一趟,狄玉儀違心道:“兄長多慮,玉儀并非不信任兄長。”
信她才是有鬼,樊循之等她歇過一會兒,才繼續往前。
所經之處已是林木蔽日,不好準确估量時辰,大緻算算應是快到午時。又過一刻鐘左右,狄玉儀都覺自己慢半拍犯了食困,樊循之才在前方提醒,“要到了。”
“嗯?”狄玉儀有些沒反應過來,擡頭時樊循之已不見蹤影。
她眼前不再是被或細長、或扁圓葉片遮擋的彎曲小徑,而是一方寬闊所在。除來時小路,四周盡是枝幹不算粗壯卻筆挺高峻的樹木。它們圍作一圈,庇護自濕潤泥土中長出的植株。
所見植株類目繁多,唯有一種開出嫩黃花朵。
是靈香草。盎然的、未曾被采去曝曬的靈香草。它們未開的花苞向下垂落,已綻放的卻似不甘心隻看向泥地,紛紛往四面八方探出花蕊。
狄玉儀按捺不住蹲下,忘記去攏裙擺。她細細端詳至多半臂高的植株,看它們的花冠和莖葉,看葉上脈絡,又看出它們花瓣并非全然圓潤、尾端其實帶着小尖兒。
樊循之也半蹲下來,狄玉儀才知他一直便在身側。她被滿目靈香草撷走心神,竟将最大功臣視若無睹。
狄玉儀低垂眼眸,見他小心拾起自己裙擺。裙擺染着泥塊,樊循之用指尖一一挑下,待隻餘些尚不好處理的印記,才是止住動作。
他不覺自己行為冒犯,再自然不過地将裙擺攏在手中,見狄玉儀盯着自己,便将手一遞,“郡主自己提着?”
她沒接,急于問些什麼緩解心中不好預感,“兄長在無名亭中便有此番打算?”
樊循之輕巧點頭。
那日聽過狄玉儀講述,毫無道理得堅信她未曾見過靈香草——至少未見過這樣一大片。樊循之自然而然想帶她去看,遂在當日歸家不久後去了最熱鬧的東市、北市,打聽零陵香生長之處。
少不了被當成想搶生意的莽撞同行,他早有逛遍花鋪、藥鋪、香鋪的準備。去過五六家,大多隻随口敷衍個地方了事,也有說地不好找、懶于解釋的店家。
及至閉市,他才湊出幾處靠譜地方,然也是東西南北各處都有。隔日先去淺近易尋之處探過,不出所料不是走空、便是隻見稀疏幾棵,花都未曾開上一朵。
最後還是得去東孚山。有樊循之以量取勝,終遇兩位店家爽快告知,甚至皆為他繪了簡圖。他仔細比對,發現兩人所繪在細微處有所出入,待摸清修正、再尋到最短路徑時,暮色早至。
樊循之并未詳講,然狄玉儀一路走過,自知此地難尋。
她真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南明同她都以為零陵香在城外山中四處可尋,即是如此,狄玉儀也從未主動提過去找……說不清是無意遺忘還是有意忽視。
此刻想來,樊循之邀約的時機已然如同明示,她卻直至踏上東孚山、踏進這些“高大林木”之中,也未曾反應過來他要帶自己尋些什麼。
“這是什麼表情?”樊循之見她面色郁郁地盯着裙擺泥印,便拇指輕巧遮住,“帶你來可不是要見你哭的。”
他其實知道狄玉儀不會在自己面前落淚,心中卻仍不爽利。狄玉儀果然扯出個牽強得不行的笑容,“該是開心的事,有什麼好哭。”
這會兒真不知帶她來此是否恰當了。樊循之怨怪上山時風不見停、到這許久它卻不肯吹動哪怕一片葉子。他撇過頭去不看狄玉儀神情,兩指輕彈靈香草根莖,強令它搖動起來。
“要不要挖幾株回去養着?”他從行囊裡翻出一把小鏟,隻等狄玉儀一點頭便動手似的。
狄玉儀怕他真一鏟子下去,匆忙制止。因太過着急,覆在樊循之腕上的手很是用力,他被狄玉儀掌心溫度燙到,反倒差點兒沒拿穩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