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狄玉儀睡得并不安穩,因早有所感,不算難熬。夢境難得不再将過往如畫卷般鋪開,眼前盡是不知何意的團團迷霧,以至她醒後竟還有些怅然。
端坐妝台前,她恍惚竟覺尚未揭蓋的脂粉盒裡藏着一枚碩大丹藥。待整拾完畢方反應過來,原是想起樊循之口中,那座能充“靈丹妙藥”的無名亭。
今日恰逢初四,狄玉儀幹脆交代一聲獨自前往,既能再逛市集,也能驗驗樊循之是否空口白話。
走出萍水莊,她無甚新意地依着上月做過的原樣再來一遍。
王記鋪子、西門橋、擠擠攘攘的城西市集,便連駐留的貨攤也幾乎未有變動。除卻不再升騰起煙霧的舊廟,真可說是如出一轍……故而再提馬鞍抵達無名亭時,樊循之的滿面納罕實在很好領會。
“兄長如何在這?”
“老吳頭又給你逛什麼迷魂湯了?”
兩人一道出聲。
樊循之由躺變坐,将馬鞍拆開來看,想着不從上面找出朵花來,也該與上回的有所不同。
“要讓兄長失望了。”狄玉儀見他不得個答案絕不開口,先回道:“老吳頭隻說了有備無患,我并未喝什麼湯藥……倒是來這亭子屬實是為尋醫問診,兄長也是?”
樊循之隻說:“每月初四有空皆來。”
狄玉儀尚記得這人昨日是氣走的,便問:“今日是慣例還是尋藥?”
有風從遠山吹來,樊循之忽而輕噓一聲,将狄玉儀拉去自己身旁坐下,“閉目凝神,仔細聽。”
他說完這話,已先合上雙眼,唇邊勾起愉悅的弧度。眼已閉,卻還知曉狄玉儀在看自己,他喊完“郡主”,即信口胡說:“先閉目,待會兒随你如何看。”
狄玉儀一時凝噎,“兄長着實大方,玉儀卻沒有這樣的喜好。”
這才跟着合眼。
起先,始終可感的風聲都被樊循之的呼吸蓋過,直至南遷雁群的鳴叫傳來,山風嗚咽才不甘示弱追上,身旁呼吸漸被壓下。
随樊循之的存在減弱,城西市集的喧嚷驟然清晰。木亭離市集不遠,卻尚有幾十丈的距離,未曾刻意捕捉聲響時,隻覺那已是另一方天地。
大雁飛過,風聲裡裹着的,便隻剩草葉搖動的沙沙聲。市集嬉笑似乎遠遠傳到山巒那邊,以至蕩出回聲。
狄玉儀已無從分辨回聲真假,隻問自己,此刻還在南明嗎?也許她已混在雁群之中,跟着它們飛往更南邊了?
“如何?我便說過是靈丹妙藥。”樊循之早睜開眼,他側過身來,手搭在鵝頸椅上,已撐頭看了狄玉儀許久。
最初她仍是闆正坐着,雁鳴徹底遠去後,漸有松懈。此時,脊背已是貼上身後欄靠。聽見樊循之聲音,她面上現出被打擾的不滿,睜眼時,上眼睑如樊循之所願,徹底擡起。
狄玉儀沒察覺自己瞪了樊循之一眼,隻見他笑得支額的手都跟着顫動,便也染上他的歡暢,切身回應他之所問。
無故笑上許久,狄玉儀指着樊循之腰間香囊問道:“兄長可知,安眠的草藥這般多,我如何不用更對症的茯苓、合歡?”
剛到木亭,樊循之被馬鞍吸引,狄玉儀也被他腰間香囊吸引。
心中原有異樣,見他坦坦蕩蕩戴着,未有解釋的意思,狄玉儀反倒不疑有他。大抵樊循之覺得無用的,隻是那些僅被用作裝飾的,能安眠的零陵香不在此列。
當下被狄玉儀點出,他果然也一派輕松,未見心虛,隻捧場吐出兩字:“為何?”
有一便有二,自同他講過銅錢貓,狄玉儀再提往事,少了許多顧慮。她講完自己小名由來,樊循之将香囊撥來弄去,不知在想些什麼。
狄玉儀也不在意,兀自閉眼聽風,由他想好再說。
未曾等上太久,樊循之将“袅袅”兩字輕緩柔潤地講出。簌簌聲中,唯它明晰清透,引得狄玉儀合上的眼簾不受控般微顫幾下。
是因連月來第一次聽人喊她“袅袅”,還是因樊循之與往常截然不同的沉穩平和?
“袅袅。”樊循之又喊一遍,“這名字同你很是相配。”
“兄長這樣覺得?”狄玉儀不知自己為何要将眼神轉去舊廟,“我卻覺得不太相襯。”
不假思索說出一句“相配”,是因樊循之懷着與她母親同樣的期待,他們都希望狄玉儀能得自在。
可她已然不願随風而動,樊循之将這點看得分明,同樣也知,狄玉儀不願提及婚事,并非僅因身處喪期。
直至此刻,他仍會惱狄玉儀的不以為意,惱她因自己說過一句“誰愛娶就娶”,就自顧自笃信他必将說一不二。
然樊循之不曾多講,既不問因何不襯,也不向她挑明自己不怕承認後悔。他隻要狄玉儀舒展肩胛、同他講起想講的任何事……不願多說時,像方才那樣瞪上一眼也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