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莊中,乳娘與南明尚在等她,她将兩人勸去歇下,獨自在院中繞圈消食。
作伴的隻有持續不斷的蛙鳴。往日入睡的時候早就過去,究竟繞到幾時幾刻才回房中,狄玉儀已算不明白。
南明的夏夜并不難熬。
有涼風從支着小縫的窗棱一晃而過,誤以為屋中輾轉難眠的狄玉儀困于暑熱,便停留在此,呼朋引伴,招來陣陣涼爽。奈何收效甚微,隻好“嗚嗚”兩聲,頗為費解般離去。
枕下零陵香也費力将甘冽清香送去她鼻尖,想同往常一樣助她入眠。
累倒的馬匹,傳信的驿夫,白幡一挂,紙錢一灑……天光熹微的南明轉眼成了烈日灼灼的平康。也不止是平康,還有黃沙漫天……大約是西豐。
其實她哪裡去過西豐?
除了平康,她哪兒都沒有去過,隻是總聽父親講,“西豐沙多,不如南明”。反正在他眼中,哪裡都不如南明。
敬春林渾身裹滿不得他喜歡的黃沙,黃沙之上,處處是刀槍箭矢。
他沒發現身後的狄玉儀,隻伸長手臂夠向前方,那裡有本不該出現的狄容娴。她看起來倒比敬春林體面許多,隻有胸口插着一把短匕。
狄容娴手裡捏着信封,先朝敬春林露出個嗔怪的笑,問他怎将女兒也帶了過來。
“容娴,未曾、我未曾帶袅袅過來。”敬春林強撐着一口氣,“你忘啦?我們将她送去南明了。”
“是嗎?我怎麼連這也忘了……”狄容娴疲憊地合上眼,“去南明了就好……”
“敬春林,敬春林……你不是同我講,刀子紮進肉裡一點兒也不痛嗎?”
“我為什麼那麼痛……”
為什麼?為什麼要送我到南明?狄玉儀也問,不停地問。
可方才還能看見她的母親,已将她當作無處不在的砂礫,就連母親……連父親……連他們的身體,也一起變作塵土。
狄玉儀伸出手去,撈了個空,唯餘一張墨迹幹涸的信紙被吹落在地。
她低頭去看,眼下又成了冷硬硌人的地磚,她在平康,不在西豐。她沒能見到父母死前是何種模樣,隻能憑他們身上傷口去臆想。
随父親死訊一起來的,還有他們月頭便送出的書信。
信裡說:吾女袅袅,十五将至,未能相聚,歉之愧之。附小像兩張,聊解思念。營地偏僻,西豐路遠,遍尋生辰禮,未果。待凱旋,共歸南明,以作賀禮。平安,勿念。
小像便真是小,比之信紙大不了多少。兩幅畫像出自不同人之手,一張細細描摹,畫的是母親對鏡挽發;一張寥寥幾筆,是父親身着铠甲踏出營帳,附上小字:汝父髒污,無甚好畫。
若它們不是遺信,狄玉儀大約要對這行小字笑上許久,以為父親懶于梳洗……後來她便明白了,所謂髒污大抵皆是血迹。
母親比她先一步知道,“平安”皆是假話,然後同父親一直以來做的那樣,将其隐下不提。
寫下家書沒幾日,父親戰死。狄玉儀偶爾會想,他是不是心中有所預感,才急于寫些什麼。那封信或許不止是留給自己的念想,也是留給他的。
離家前,他告訴狄玉儀,三月初一定歸家。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凱旋。
父親死後三日,母親用一把短匕刺向心口,那是父親留下給她防身的。
彼時,狄玉儀仍在無知無覺地等待,雖已至三月中旬,但隻是差了幾日。這樣的事從前不是沒有發生過,她心中希冀多過擔憂。
三月十五,狄玉儀十七生辰,陸續有人送上賀禮,父母仍未返家。她獨自迎來送往,府門阖上,乳娘與南明陪她等至三更。
後來每日每夜狄玉儀都在等待,為防乳娘與南明陪着熬,她假作睡熟,等她們離開,便幹坐至再也撐不住。
從父親去世到死訊抵達平康,攏共花了十日。她懷疑所有淚珠都在那些夜裡熬幹,否則站在府門前聽完消息,她為何隻有種“果真如此”的平靜?
“母親呢?”狄玉儀聽見自己發問,聲音有如鬼怪嘶嚎,喑啞難聽。
驿夫回她:“長公主悲難自已,病倒了。”
“好。”狄玉儀點頭,“勞您奔波,可要進府休息?”
聽見這話,驿夫似是擡頭看了她一眼,好奇她怎麼還未嚎啕大哭。未等狄玉儀确認是否看錯,他便迅速搖頭,請她節哀,自拖着那匹倒下的馬離開。
狄玉儀知道,宮裡有人比她更先知道父親的死訊。那人很快追封父親為“鎮國将軍”,令大辦喪儀,舉國同哀。
她聽聞後,隻問:“一個死了的鎮國将軍?”
被乳娘捂住嘴巴,道“隔牆有耳”,便再沒講過。平康的每面牆壁都長了耳朵,她早就明白。
狄玉儀等母親帶着父親屍身歸家,等了三日。屍身是等來了,母親……這次換了個驿夫,同狄玉儀講,母親自盡,随父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