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生物人定義,指的是與機械飛升對立的人類定義,即“人造人非人”。
醫生挑出一根連着細長人體組織的金屬線,然後才開口。
“99%拟人的機械大腦可以夢到電子蝴蝶,但機械改造的本質是數據還原、削減邊緣變量,既沒有創造性開拓、也沒有正視邏輯、意識與靈魂的關系。”
醫生低着頭說:“大腦改造人都能算在人類範疇,隻要完全械改人不出現,生物人定義就不會動搖。”
損毀到反向感染人體的機械部件被逐步清除,隻留下部分用于傷者維生。
肉|體和機械的平衡重新回歸,血管、神經與導線的混亂被理清,傷者無比虛弱,但是等更換完部件,他就會獲得新生。
醫生松了松手腕。
他一臉平淡,雙眼卻如深潭:“如果有一天,自然人被機械終結、程序徹底代替靈魂,不止生物人定義會被推翻,‘人類’的存在可能都無法維系。”
葉沉的手指一動。
“所以你相信宗教靈魂的說法?我還以為醫生都是純唯物者。”
她語氣稀松平常,藏着隻有自己知道的試探和攻擊:“好奇怪。”
醫生不受影響,叫她拿來一瓶沒貼标簽的藥劑,不知道又出自哪種異化怪物。
沉默蔓延,兩個人埋頭做事。
“這是刻闆印象。聽起來像是類似‘狩獵者都喜歡機械改造’的暴論。”醫生終于放下手術針。
“那太好了,我們不是狩獵者,可以反感械改。”葉沉立刻回敬。
醫生:“行了,剩下的工作我自己就可以。”
正好隻剩收尾工作,他判定的垃圾話沒有繼續的必要。
刑滿釋放,葉沉不再追問。
她不忘初心,決定拖着自己的“支離殘軀”去下館子。
*
J基地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酒館跟飯館隔了一條街,都離醫生的小診所不遠。
葉沉剛經曆完血肉模糊的手術現場,但食欲尚可,索性點了兩份肉排,第一份囫囵吞下,第二份才慢下速度。
她用犬齒咬斷肉裡筋膜,飛速思考。
失智的異化怪物不懂戰術,荒野孤兒院狼頭出現,這是第一次獸潮。随後一段時間,它們又恢複了散兵遊勇的狀态。
按理說,C、D級怪物一兩隻不成氣候,這支狩獵隊卻狼狽歸來。
問:傷亡慘重的原因?
答:孤兒院獸潮遺留。
狼頭去向未知,仍有幾十頭C級甚至B級的怪物在荒野遊蕩。
名義上狩獵隊是獵人,但所有人都明白,異化怪物才是真正的狩獵者。
巨大的實力差距下,隻有經過機械改造的人才能加入狩獵隊,成為“狩獵者”,擔負起日常巡邏、保護基地、解決異化人、殺死異化怪物的職責。
——餐刀劃切過瓷盤,發出一道刺耳的聲音。
這次還要成為狩獵者嗎?葉沉問自己。
第一世,她是狩獵者,有錢有需求,械改程度最後直逼90%。
第二世,她用20%械改的身體艱難自保,但鍛煉了以小博大、以弱克強的戰鬥技巧。
這一次,她成功避開了截肢,一個作為“羸弱的”純人類的機會擺在她面前。
問:确定要舍棄械改帶來的強化嗎?
因為葉沉認可生物人定義,相信“靈魂”作為個體的錨點需要有所依托。
更因為她要求的是一場颠覆性的勝利,關乎種族的未來、輪回的終點、世界的真相。
答:隻有放手一搏。
雖然生物人的軀體會比機械改造人弱太多……
葉沉低頭,餐刀在她手中流暢地劃出弧線,從拇指虎口位置轉到小指,然後被牢牢勾住。
但她恰好擁有一點經驗。
*
“醫生,開門啊醫生。”
葉沉回到診所的時候天都黑了,叫不出醫生,又沒加他私聯,幹脆在門口坐下。
拿出終端,她給葉嵘發了幾個字:什麼時候回家?
消息如石沉大海,上面的聊天記錄還是未讀狀态。
葉沉發了一會呆。
她繼承了院長媽媽的舊終端,葉嵘自己買了個新的。
三輩子了,葉沉給那個名字發過無數次消息,但所有的消息都顯示未讀,好像落進深井的枯葉,再也沒有被吹出來的一天。
葉沉為她歎過太多次氣,現在已經歎不出來了。
她切換到公網首頁,打開新聞頻道慢慢翻着——聯盟又通過了一個基地的自治決議,跟記憶裡一般無二。
政治上的血雨腥風被末世沖淡了,死亡變異在側,人類内部竟然維持住了一種微妙的穩定。生産重回第一位,其次就是機械改造,外圍基地甚至會出現機械部件供不應求的情況。
身後診所的大門打開,葉沉擡頭,醫生正把三個人送出來。
斷手男子已經換了一雙新手,他一臉千恩萬謝,好像醫生救的是他的命。另一人則小心地背起重傷者,不斷調整手臂位置,讓他趴得更舒服一點。
“黑瓶内服,藍瓶外敷,一天兩次。明天天亮前要換上新的機械肝髒和腎髒,其他部件的更換可以延後。”醫生說。
“等更換完新的機械心髒,我會把他舊的心髒送來。”斷手男子說。
葉沉眯了眯眼睛。
重傷者昏迷着,胸背纏了厚厚的紗布,染血的髒外套搭在他肩膀上用來擋風,此刻正一點一點地往下滑落。
醫生無動于衷,葉沉順手接住了即将掉到地上的外套。
她舉起胳膊往上遞了遞。
空手那人道謝,抓住衣領給傷者重新披了上去。
葉沉等他們走了才撐着拐杖站起來,動作稍顯吃力。
“我沒有鑰匙所以隻能在這等。”她跟着醫生進屋,一邊解釋。
“我知道。”醫生走到樓梯處,示意她上樓休息。
“我要在這住到我們離開,需要一把鑰匙。”葉沉強調。
“我隻有一間病房,”醫生說,“比起你的腿,純外傷,我想剛剛那位隊長會更需要留置觀察。”
“直接背走沒關系嗎?會不會壓到刀口?天哪。”葉沉滿臉擔心,毫不在意醫生是在趕她走。
醫生無話可說。
葉沉乘勝追擊:“還是麻煩你改天幫我配一把鑰匙吧,謝謝你,好心的醫生。”
聽着葉沉撐着拐杖、從木制樓梯慢慢挪到樓上發出的動靜,醫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有一瞬間他覺得應該問一句,需不需要幫助,但習慣使然,他硬邦邦地站在原地,像座張不開嘴的雕像。
該怎麼解釋,他似乎因為剛剛外套的小插曲,感受到了一點微妙的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