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熹心頭咯噔一下。
他不動聲色,看李稚盈專心緻志地在炭盆邊擺橘子,司徒詢也端着一筐烤闆栗過去湊趣,班長擺一隻,他就在上頭疊一隻,到最後每顆橘子頭頂都親親熱熱地頂着一隻栗子,那栗子還是咧開口的笑模樣。
班長竟然不嫌他煩,還給栗子們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它們的笑臉都沖着同一個方向,仿佛齊刷刷昂着腦袋的向日葵,十分憨态可掬。
陸熹暗叫不好。
他在此世迫于無奈負重前行,兢兢業業視振興家族為己任,貌似對親人十分上心,但事實上他本人并沒有那麼愛管閑事——别人作的死,跟他有屁關系,之所以能把一家之主當得像模像樣,都是他跟班長依樣畫葫蘆學來的。
班長的親生父母是對潇灑過了頭的富二代,行迹飄忽不定,遍布除家之外的世界各國。他們雖不見人影,卻能隔三五年丢一個弟弟妹妹給當老大的班長養,養出了班長愈發旺盛的責任心和愈發枯竭的耐性。另有富一代爺爺外公對他寄予厚望,時不時把他拎去集團熟悉業務,一來二去,班長的耐心就更為罕見了,稱得上極度瀕危,理當被供起來頂禮膜拜。
而今這份耐心竟然能在司徒詢身上表現出來,其中固然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緣故,但陸熹還是認為這是因為班長被司徒詢給迷惑了,把他當成了一個稍有不慎就會誤入歧途的可憐蟲,于是過剩的責任心就在不知不覺間泛濫到他身上去了。
和土著聯系太深,在陸熹看來是很不明智的行為。
他們是異界來客,對待此世的人和事天然會有抽離感,這既是障礙也是保護,讓他們即使反複輪回轉生,和許多土著成為親人朋友又轉頭陌路不識,抑或者切身遭遇許多不公不平,也僅僅是一點點遺憾、一點點氣憤,和同學們吐吐苦水就風過無痕了,不至于感同身受地和那些人共情。
就跟他和老陸似的,老陸給他提供一個漂亮的家世背景,他給老陸振興家族,雙方各取所需,兩不相欠,這才是一段讓彼此皆大歡喜的良好關系。
班長對司徒詢這樣上心,吃虧倒不怕,就怕将來傷心難過,那才不妙。
陸熹冥思苦想久了,司徒詢好奇詢問道:“陸師兄,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在看這盆牡丹花,”陸熹回神,抓取眼前一樣東西搪塞,“看這品相,可是‘酒醉楊妃’嗎?寒冬臘月也能有鮮花盛開,師弟莊子上的花匠很有本事。”
他說的牡丹花就放在熏爐旁邊,花開到濃豔處,枝頭纖纖下垂,風流婉轉,似有醉态,實是美不勝收。
“這是盈哥兒用暖房催開的,”司徒詢道,“陸師兄要是喜歡,花房裡還有幾盆,師兄盡可随意挑選,唯獨這株楊妃是盈哥兒送給我的生辰禮,意義非凡,恕我不能割愛。”
……炫耀吧,他是在炫耀吧!
陸熹明知司徒詢沒這個意思,還是油然而生一股嫉妒之情,酸唧唧道:“兩位師弟果然情誼深厚,師兄好生羨慕。”
司徒詢笑得很理所當然,李稚盈則疑惑地給了他一個“你又犯什麼毛病”的眼神。
【班長[1]:你還不走?等一會雪大了,城郊道路泥濘濕滑,可就沒那麼容易走了。要是你想在莊子住一晚也行……】
陸熹立馬站起來,謝絕了司徒詢的挽留,大踏步走出門去,被卷着雪花的凜冽北風兜頭吹得一個哆嗦。
他想起自己剛剛待的地方,地龍燒得整個屋子溫暖如春,桌上四樣鮮果四樣點心色色精心,染色漂亮的紗帳,擺滿奇珍異寶的博古架,還有天然花香熏屋子……他扪心自問,不能說班長被虧待了。
陸熹攏緊了袖子,和拎着冰糖雪梨的婢女打了個照面,颔首緻意讓開了路,心下歎氣。
班長不是委屈求全的人,他要是和司徒詢處不來,自己就會離開了,現在……隻當是班長找了個高風險但待遇姑且看得過眼的工作單位實習了。
職場麼,收益和安穩總是不可得兼的,細細思量來,也并非不能接受。
這麼一打岔,陸熹繁忙的大腦就忽略了一件事——班長送給司徒詢的生辰禮,為什麼會擺在班長自己的住處呢?
“我覺得陸師兄喜歡你,不喜歡我。”司徒詢捧着熱乎乎的冰糖雪梨,若有所悟地說道。
李稚盈随口問道:“怎麼看出來的?”
“……憑感覺?我也說不上來,但就是感覺得到,”司徒詢說道,“而且在把他從地上扶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他指甲上沾着的橘子汁了。”
李稚盈動作頓住,手中調羹碰到碗沿,發出很輕的“叮”一聲。
他扭頭去看司徒詢,司徒詢笑問:“能一起圍着炭盆吃橘子,事後你還肯替他遮掩,讓陸季朗繼續擺那張高潔傲岸的冷臉給我看……你們什麼時候關系那麼好了?我怎麼不知道?”
李稚盈沉思少頃,說道:“你要是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
司徒詢被噎住了。
他張了張嘴,居然想不出怎麼反駁,怏怏不快地坐了一會兒,嘟囔道:“反正你們有事瞞着我。”
李稚盈懶得理睬他,放下空碗就走:“你慢慢磨蹭吧,我先去書房了。”
“欸,等一下,”看他要走,司徒詢果然來不及疑神疑鬼,說起了正事,“方才雞鳴寺着人來送福字和福袋,永濟師父讓他們轉告你,他已是方外之人,無需過俗世的節日,所以逢年過年就不用你陪他在廟裡吃草了。”
李稚盈點頭,等他的下文。
司徒詢:“我想了想,除夕那天要是留你一個人在莊子裡,未免過于孤單,不如随我一同到公主府守歲吧。”
公主府?
李稚盈聽了,微微有些在意。
他聽陶嬷嬷說過,為了讓常樂公主夫妻和順,督造公主府時,工部特地将地址選在了甄家同一條街上,兩府僅一牆之隔,中間以一道角門相通。
昔年常樂與驸馬濃情蜜意時,直接将那面牆推倒了,兩人或是長居公主府,或是在驸馬自己的院子,總是形影不離。後來夫妻間情淡愛馳,牆又修了起來,角門邊也添了許多宮人女官,驸馬想見公主一面,必得經過重重通報。及至常樂公主前次小産,怒恨當頭險些與驸馬義絕,一夜之間就命人把那門給封死了。直至幾年後有了司徒詢,常樂又生下於菟,兩人的關系稍有緩和,那扇角門才被扒開投入使用。
李稚盈不清楚司徒詢往年除夕夜在哪裡過,但中秋節前,他确實是一次都沒有踏足過公主府,想來也是在刻意避開甄家,隻是不知是公主的意思,還是他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