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舒守了白衣祈一日一夜,帳内的火盆換了三次,白衣祈的手終于有了溫度。大軍開拔,押送阮平的囚車從南關王城穿城而過,百姓沒有如預料般扔爛菜葉,而是紛紛轉身,整條主街靜默得可怕。
李嶽不解,其實不難理解,南關王生于南疆長于南疆,阮氏百年經營,其榮辱已經與當地捆綁在一起。隻是天下人命無貴賤,籠絡山匪燒殺搶掠其他地方的無辜百姓為其一,意在中州攪弄腥風血雨為其二。天下人苦戰争久矣,為一己私欲、一族私欲把天下人拉入戰局就是大罪,更不說阮平背信棄義,忘記了與先帝司馬符歃血為盟。不忠、不誠、不義,不該為他惋惜。
魏舒與白衣祈的馬車緊随其後,進城找了間客棧安頓好白衣祈,魏舒隻身去了城南,回來時手裡多了一盅雞湯,藥香撲鼻。這幾日魏舒隻能喂白衣祈一些蜜水,一勺雞湯喂下去,那人劇烈幹嘔。“魏舒你喂我吃什麼!嘔!”“你早就醒了?”“不早,今早醒的,身上沒力氣罷了。你手裡東西在哪弄的?嘔——”魏舒看着烏漆嘛黑、上面飄了一層油的東西,“這個嘛——”
白衣祈舉起被魏舒捆成粽子的手腕,搖搖頭,一層層拆開,拆下的錦緞被順手放入包袱裡。“流了這麼多血,現在感覺如何?”魏舒捧着白衣祈的臉,仔細地看了眼睑,看着濕潤有血色才長舒一口氣。
“這麼擔心我?”白衣祈覆上魏舒捧着自己的手,“隻是很久不用血蠱,有些生疏,你别擔心。”“我不擔心,”魏舒抽回,“我欠你很多,多謝你。”
臉上的觸感消失,白衣祈有些失落,起身穿衣,“大帥不必謝我,蠱毒的事畢竟與衣祈山有關,我隻是在救我的族人。”面具早就被魏舒摘下,初夏的南疆雲翳晦明,墨色眸子下的血痣不似之前殷紅,少了些妖冶。
二人沉默。
“你說蠱毒與衣祈山有關,是怎麼回事?”魏舒打破沉默,覺得此事有隐情。
“小侯爺,你可知衣祈山的來曆?”“不知。”沒有存世的資料提過衣祈山。
“衣祈山本名巫祈山,上古有大妖名巫祈,隐居于此。據說他有呼風喚雨的本領,巫祈出,倉廪滿,巫祈不是惡妖,是南疆家家戶戶供奉的守護神。”看魏舒一臉懵,白衣祈繼續道:“巫祈愛過一個人族的普通女子,但世間萬物有生有滅,那女子死後,又過了幾百年,巫祈也在天地間消散了。再後來,人、妖共存的局面被打破,原本供奉巫祈的南疆人不再供奉。隻有生活在巫祈故地的人仍以巫祈為信仰。”
“後來呢?”
“西南豐饒,是龍興之地,巫祈人隻好隐居深山,巫祈山改名衣祈山。”白衣祈垂眸。
“為何從來沒有衣祈山的傳說流出?一個部落真的能徹底消失在天下人的曆史中麼?而且這和蠱毒有何關系”魏舒問出心中所想。
“小侯爺”,白衣祈聲音沙啞,紅着眼看魏舒,
“你是說,巫祈大妖不是傳說,而是真實存在的?”魏舒不敢相信。
白衣祈指尖蒼白,微微用力,劃破,殷紅的血珠沒有如預料般滴下,而是漂浮在半空。白衣祈看着血珠,眼睛裡盡是悲怆。“小侯爺,你看。”血珠變成血霧,空氣裡彌漫異香。魏舒攥住受傷的手指放嘴裡吮吸,腥甜彌漫,酥酥麻麻的感覺從指尖傳到四肢百骸,“小侯爺……魏舒!”
魏舒本來想給白衣祈止血,但嘗到血的甜味像着了魔瘋狂索取,拿出來時嘴角還挂着絲絲縷縷的血絲,“你的血,才是蠱毒的源頭,對麼?”
若是李嶽在,一定被魏舒此時的樣子吓到,原本束好的頭發散落,雙手擒着白衣祈手腕,琥珀色瞳孔顔色又淺了一些,喘息着伏在白衣祈肩頭,似是對抽出手指不滿,像個兇狠的狼崽子。
手指捋順魏舒的頭發,“不錯。世人不知,大妖巫祈與那女子有了後代,妖血就這麼一代代傳下去,随着族人離開衣祈山,妖力漸漸變弱了。留在衣祈山的鬼師部落是最強的一支,每隔幾十年,就會誕生一個妖力最強的嬰兒,這嬰兒一出生附近的豺狼虎豹便日夜環伺,這血,生靈聞之興奮,嘗之癫狂,可号令鳥獸蟲蟻。”白衣祈停頓了一下,“這個嬰兒就是日後的族長、大祭司。三百年前天下大亂,當時的大祭司用自己的血豢養蟲蠍,驅使他們攻擊敵人,這就是蠱毒的由來。後來巫祈部落分崩離析,不免有掌握此術的人炮制蠱毒。為了躲避戰亂,每任大祭司用搬山術将衣祈山挪到其他地方,又設瘴蠱防止外人進入。”
白衣祈說完看着魏舒神色,“小侯爺,你,可嫌棄我?”
“白衣祈,我南征北戰,見過高鼻深目者、紅發異瞳者、三足四手者不勝數,這世間更有面若觀音、心如蛇蠍者。這不是你的錯。”
白衣祈沒想到魏舒會這麼說,擁住魏舒,“謝謝你,我替衣祈百姓謝謝你。是我欠天下人一個交代。”
“我都說了這不是你的錯!”魏舒緊攥白衣祈臂膀,他不明白這人為何要将拯救天下蒼生的責任攔到自己山上,明明世人人心不足蛇吞象,打打殺殺三百年隻為稱王稱帝,卻要隐居避世的白衣祈承擔後果,他不明白。
“不是的,前幾代大祭司很強,可以感知其他人妖力的存在,有他們在蠱蟲不會被别有用心之人驅使。我的妖力不足他們十一,竟然讓他們做出了成形的蠱蟲。”白衣祈看着腕上的傷口。
“你的力量不是你能決定的。但是除了你還有誰有至純妖血?”魏舒不解,離開衣祈山妖力會漸漸消失。
“還有一種可能,”白衣祈從魏舒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擔憂,“提純。”這樣一來,不知有多少衣祈後人被抓去放血,“等他們得到至純妖血,連我也無法号令那些蠱蟲。”
客棧外人群熙熙攘攘,魏舒卻感到徹骨的寒冷。
“白衣祈不是你的本名。”他語氣肯定。
“我沒有自己的名字,”指甲嵌進掌心,“出生起就注定叫這個名字。”
“你爹娘呢?他們喚你什麼?”魏舒轉頭看他,
“妖力強大,我娘生下我就去了,我爹也被妖力詛咒很早亡故。我隻記得有人叫我阿zhi,不知是哪個字。”白衣祈自嘲地笑笑。
“甯知昔聯事,聽曲有馀哀。林塘猶沛澤,台榭宛舊徵。”魏舒扳過白衣祈肩膀,鄭重道,“阿徵的徵,一定是天下最雅正的。”
*
魏舒把白衣祈帶回衣祈山。去時梨花落,回來已經是四個月後,山尖尖的葉子落了,一半山光秃秃的。
衣祈山的族長大人離開時生龍活虎,回來時卻受了傷,寨子裡百姓見此多有些憤憤不平,狠狠給了魏舒好幾個白眼。“阿舒,你别往心裡去。”“嗯,對了你叫我什麼?阿舒?阿徵,阿舒,我很喜歡。”除了李嶽那小子,别人大帥長、大帥短地叫着,京城裡的貴人稱呼他“魏小侯爺”“小魏侯”,其中帶了多少戲谑自己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