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伸出兩雙冷白的玉骨手,長而纖細,骨節分明。
他的手蘭花一樣的舒展,手中捏着須得極為仔細方能瞧清的泛着白色反光的細線。
姜滿驚歎,實在是神乎其技啊,他眉目如畫,瞧着是慈悲的玉觀音。然而手中如同蛛絲一樣的細線經過他幾番拉扯,細白的蛛絲像蛇一樣纏上了被支配者的四肢關節。
越來越緊,直到皮肉崩開,血珠子如米粒大小的珍珠一般穿着,近乎殘忍的屠殺。
姜滿有些害怕,她原來是看他可憐兮兮的、又重傷在身,更兼他還機警自薦教書,她一時心軟,又覺得他容貌絕色、談吐不凡,于她很有利處,她才施救于他。
如今看來,她隻敢在心裡咆哮,她他娘的這輩子又撿回來了什麼東西啊!
他别不真是神仙變得吧,可神仙餐風飲露,心腸慈悲為懷,哪裡像面前這個優雅地欣賞自己殺戮技術的夜叉啊......
她再度讷讷道:“夫子......”
慕容徵心念一動,他那雙精緻的桃花眸光幽幽落在姜滿身上,微微勾起唇角,喉間隐隐發出一個音調:“嗯?”
姜滿感覺自己面前的人哪裡是之前覺得的‘如圭如璋’的君子啊!自己仿佛是被什麼東西盯上的貢品,太滲人了。
偏偏她深知自己現在一定要僞裝好了,不能露出恐懼的神色,她嘗試用平穩的嗓音提議:“夫子,我們快去救代縣令他們吧,太晚了。”
慕容徵在宮中多年,也有察言觀色的習慣,并沒有錯過她眼中複雜的神色,幽涼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顫動的手臂上。
她畏懼了,他想。
慕容徵扯出一抹笑容,眉目生動,仿若江春雨霏霏。再沒有了适才殺神降臨的詭異模樣,讓人懷疑隻是他人看錯了,他分明還是那個溫潤青蔥的少年郎。
他走向她,袖子底下的手不動聲色放松,他說了句,走吧。
待走到門口,慕容徵用适才細白的絲線伸向外面,令人驚奇的是門縫裡面又彎進來一根銀絲,那樣的弧度全不似柔軟的絲線,反而更像是——
慕容徵用另一隻手握住那從外面伸進來的銀絲,兩手合力一拉,仿佛有什麼銅鐵一樣的器物被更為鋒利的東西生生割斷。
“走吧。”這是他同她說的第二遍,被拉開的鐵門發出咯吱一聲。外面兩個蹲守的人見到出來的人,目光充滿了不可思議。
他們蹭的一聲拔出了腰間的彎刀,欲上前來砍。慕容徵長眉微蹙,手上的銀白絲線随着一個銀墜子抛出,靈活地纏上了兩個人的脖子,活像兩隻被人拴在一起的烤鴨。
扯住絲線一頭的手用力繞了一圈,銀色絲線頓時合攏回彈。伴随着兩道咚咚的落地聲在地上滾動了幾圈。
姜滿聽見那聲音,混似掉在了自己的心上。她是個屠戶,為了減輕家裡面的負擔,在她年紀還是個位數的時候,她的手裡面已經開始有了無數條豬命了。
适才在白鶴東山的時候,她為了自保,也不得不動手與馬匪厮殺。
姜滿面色戚戚跟着慕容徵走出了這間差點害她喪命的山洞,腳下的鐵索山道随着深山中呼嘯的狂風大作。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白鶴山實在算是江南地界一處比較高的大山,東南西北這四座附屬山與白鶴山主峰就像一隻攢起來合攏的手掌,下方寬泛,上頭狹窄。深夜裡的風因為有了遮擋,一股子血腥味沒法發散開。
姜滿聞見這樣濃郁的如同鐵鏽一樣甜腥氣味潮水一樣湧入鼻子,實在讓人不好受。
她微微蹙眉,眸光流轉去瞧身邊的慕容徵,月亮皎潔的清輝薄紗一樣落在他淺青色的衣衫上,身姿并沒有像姜滿這樣受到搖晃的鐵索棧道的影響,整個人如芝蘭玉樹一樣挺拔、俊秀。
這樣的身段與貴氣,如果是從前的姜滿,她隻會覺得這個年輕的小郎君生的好,不論是什麼樣式的衣裳都襯他。經過了上一世崔王妃的氣度熏陶,她的審美眼界也得到了提升。
隻是那些百年世家出身的家族,竟然更偏愛的是人淡如菊、素雅自然,她小門小戶出身,最偏愛的還是鮮豔的顔色。自她被逼着做了慕容信的妾室以後,比如正紅色、鮮紅色,這樣的顔色她再也不能穿在身上了。
說來可笑,姜滿忽然想到了小時候,有一回她跟姜老爹去茶樓聽書。說書人說了個十分有趣的故事,她想起來還是樂呵呵的。
“阿滿,你笑什麼?有什麼樂事,也說給為師聽聽。”慕容徵瞥了一眼她,見她盯着他又是惆怅又是傻笑,沒忍住如是問了一聲。
咳,被發現了。
姜滿正了正神色,似乎意識到自己一個沒成婚的黃花大閨女,這樣盯着一個美貌非常的男人傻笑,到底影響不好。
她于是微微側過臉,目光也不經意從他的身上轉向漆黑的天幕,很正經地提聲道:“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兒時聽到的故事了。”
沒往下說,就是不想分享。
慕容徵一愣,他故意在她身後,既能擋風,又能遮住身後那兩具身首異處的屍體。
姜滿被他盯得發毛,心想眼睛大了不起啊。
她又想起來,剛才要不是他有這樣通天的本領,她這個被天道眷顧重生的‘異類’,恐怕死在馬匪刀下的就是她了吧。她想起自己下午還瞞着人家的事,人家大晚上的還過來救她的命,到底自己理虧。她咳了咳,說起了那個讓她忍俊不禁的故事:
“我小時候,我阿爹帶我去衙門驗屍,那回是給一家大戶人家的小少爺,有被告與苦主兩方,争執不下。苦主是小少爺的娘子,狀告妓子貪圖錢财、□□非常,令其丈夫死于馬上風。那妓子受了杖刑,也還是一口咬定自己與死者銀貨兩訖,沒理由害恩客性命。”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雙方争執不下,縣令頭痛地讓我阿爹與仵作老鄧頭一起給死者驗屍。查明原因,死者死于中毒。這時,死者的娘子聽聞立即在家中懸梁自盡。衙門調取了幾個仆人的口信,很快查明了是死者娘子恨丈夫風流成性、四處留情,下毒害死丈夫後好嫁禍丈夫的粉頭。”
慕容徵挑眉,不解這樁案子有什麼有趣的。
姜滿繼續說:“那死者的父母悲痛異常,家中的祖母感念衙門查明真相,令家中的子孫宴請衙門上下去桃華樓吃飯。那家酒樓是桃源鎮最繁華的一處酒樓,平日裡隻能在外邊瞧瞧他們家奢華排場的門面,眼巴巴地聞一聞味道。能進去的人非富即貴,我原是女孩,本不讓去,但那日他家老祖母見了我,聽說我阿爹把我當小子養,也參與了替她家小孫子驗屍。老太太一感傷,容我也進去了。”
“其實那家酒樓,隻是裝潢奢侈華麗了一點,菜色又少又貴。好在有個兼任說書先生的茶博士,據說是經年參考不中的秀才,他說書很有趣,在大廳中央立的一處高台上,設了一張茶案。”
“那個故事原是說,從前有一個莊稼漢進京回到家中,他的鄰居問:‘你進京去可見到什麼世面了嗎?’莊稼漢回答說:‘嚯!别說見世面了,我連皇帝老子都見過了!’衆人都驚訝問:‘那皇帝究竟是生的什麼模樣?”姜滿有心活躍這死氣沉沉的氛圍,問他:“夫子,你不妨猜猜之這個莊家漢說了什麼?”
慕容徵見她饒有興趣,心中想了想,回憶自己祖父太祖皇帝的模樣。馬奴出身,但中年登頂稱帝,聽宮人說,祖父早期舉止行為非常随意,并沒有什麼規矩束縛。但祖父年邁後昔年在戰場上受的傷複發,那時祖母也已經辭世多年,祖父脾氣愈發暴戾。種田的莊家漢要是見到了他,必然會吓得呆若木雞,怎麼還有閑心思記得皇帝長什麼樣子。
他見她促狹地笑,她拿右手虛握碰了下鼻子,解開了最終的答案:“那個莊稼漢跟大家夥說:‘皇帝左手拿金元寶,右手拿銀元寶,他騎的馬上還揣着老大一口袋人參,行動間人參不離口,動不動就啃兩口,跟咱們吃蘿蔔一樣【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