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的北京,蟬鳴仍在樹梢此起彼伏,裹挾着熱浪的風掠過街道,卻吹不散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桂花香。
周叙白站在陽台圍欄前,指尖摩挲着手機冰涼的外殼,玻璃倒影裡,他微皺的眉頭和緊抿的唇線,将内心的糾結暴露無遺。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母親發來的消息帶着溫度躍入眼簾:
【機票訂好了嗎?你爸雖然嘴上不說,但這兩天總往你房間跑。】父親沉默寡言的形象瞬間浮現在腦海——那個總愛闆着臉的男人,會默默擦拭他房間裡積灰的獎杯,會在家庭群裡轉發養生文章卻從不主動開口關心。
屋内,台燈暖黃的光暈暈染開來,顧昀渡正伏案書寫,鋼筆尖在稿紙上沙沙作響。他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陰影,專注的神情像一幅靜谧的油畫。
腳邊的金毛犬大黃耷拉着耳朵,時不時用濕漉漉的鼻頭蹭蹭主人的腳踝,蓬松的尾巴掃過地闆,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我媽又催我回去了。”周叙白轉身走進房間,随意地靠在書桌邊緣,桌上攤開的作業本上,顧昀渡工整的字迹排列整齊。
顧昀渡手中的筆突然停頓,墨水滴在紙上洇出深色的圓斑。他很快恢複平靜,喉結微微滾動:“你應該回去。”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着難以察覺的澀意。
“那你呢?”周叙白伸手輕輕撥開顧昀渡額前碎發,指腹觸到他微涼的皮膚,“一個人在北京過中秋?”
顧昀渡别開臉,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銀杏葉上:“習慣了。”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塊石頭砸在周叙白心上。
“我訂了後天的機票。”周叙白突然開口,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顧昀渡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随即低頭繼續寫字。
周叙白注意到,他落筆的力道比剛才重了許多,字迹深深陷入紙張。
中秋前夜,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房間,在地闆上投下斑駁的銀紋。周叙白蹲在行李箱旁,仔細整理給父母準備的禮物——父親愛喝的鐵觀音茶葉,母親念叨了很久的羊絨圍巾,還有特意從老字号糕點鋪買的京八件。
大黃蹲坐在一旁,好奇地湊過來,濕漉漉的鼻子在包裝紙上嗅來嗅去。
“别搗亂。”周叙白輕輕推開大黃的腦袋,指尖拂過包裝精美的糕點盒,“這是給你爺爺奶奶帶的。”話音未落,衛生間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周叙白心頭猛地一緊,扔下手中的東西沖向衛生間。
推開門,刺鼻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顧昀渡跪坐在瓷磚地上,單手撐着牆壁,蒼白的臉被燈光襯得毫無血色,額前碎發被冷汗浸濕,黏在皮膚上。
“顧昀渡!”周叙白沖過去扶住他,掌心觸到的皮膚燙得驚人,像是燒紅的烙鐵。顧昀渡勉強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沒事,可能...有點感冒。”
周叙白不由分說地将他扶到床上,扯過被子蓋住瑟瑟發抖的身軀,又翻出體溫計塞進他腋下。五分鐘後,電子體溫計尖銳的“滴滴”聲打破寂靜——39.2℃的數字在屏幕上格外刺眼。
“這叫‘有點感冒’?”周叙白氣得聲音發顫,眼眶微微發紅,“你什麼時候開始不舒服的?”記憶突然閃回白天,顧昀渡确實比往常安靜許多,午飯隻草草扒了兩口就放下筷子,說沒什麼胃口,自己當時竟以為他隻是心情不好。
顧昀渡閉着眼睛,眉頭緊緊皺成川字:“...早上。”他的聲音微弱得像遊絲,滾燙的呼吸拂過周叙白手腕。
“我去買藥。”周叙白抓起外套就要往外沖,手腕卻突然被拉住。顧昀渡的手指滾燙,卻用盡全力攥着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不用,睡一覺就好。”
“39度多睡一覺就好?”周叙白又急又氣,蹲下身與顧昀渡平視,“你他媽是想把自己燒傻嗎?”對上顧昀渡躲閃的眼神,他突然明白過來——這個向來堅強的人,此刻像隻受傷的小獸,害怕被抛棄。
“我很快回來。”周叙白放軟聲音,俯身在顧昀渡發燙的額頭上輕輕一吻,“真的,我保證。”感受到腕間的力道漸漸松開,他抓起鑰匙沖向夜色。
藥店的白熾燈在夜色中格外明亮,周叙白沖進店裡,急促的腳步聲驚動了趴在櫃台後的店員。“退燒藥,見效快的!”他急促地喘息着,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襯衫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着母親的号碼。周叙白一手夾着手機,一手接過店員遞來的藥袋:“媽,我真回不去了...對,他燒到39度多...我知道是中秋節,但他一個人在北京...”
電話那頭傳來瓷器碰撞的清脆聲響,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周叙白!你是不是被那個男生灌了迷魂湯?為了他連父母都不要了?”尖銳的質問聲讓周叙白下意識地将手機拿遠,樓道裡的聲控燈在寂靜中忽明忽暗。
“媽,他現在需要人照顧...”周叙白的聲音帶着懇求,眼前浮現出顧昀渡虛弱的模樣,“他從小就沒怎麼過過團圓節...”
“他一個大學生,發個燒就能死嗎?”母親的聲音帶着哭腔,背景音裡傳來父親低沉的呵斥聲,“你爸嘴上不說,今天特意請了假,說要開車去機場接你...”
周叙白靠在冰涼的牆壁上,感覺一陣無力。記憶中父親總是很忙,很少有時間陪他,這次特意請假,一定是下了很大決心。
可顧昀渡此刻滾燙的體溫、顫抖的指尖,又像藤蔓般纏繞着他的心。
“媽,我...”他剛開口,電話那頭便傳來“嘟嘟”的忙音。周叙白握着手機站在原地,直到屏幕自動熄滅,樓道陷入黑暗。
推開門,屋内彌漫着顧昀渡慣用的雪松味香水,卻被病态的氣息沖淡。
大黃耷拉着尾巴湊過來,嗚咽着蹭他的褲腿,似乎在訴說主人的不适。顧昀渡蜷縮在床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半張蒼白的臉。
“唔...”顧昀渡聽到動靜,艱難地睜開眼睛,眼神渙散,“電話?”
“嗯,跟我媽說了聲。”周叙白強裝輕松,将退燒藥和冰袋放在床頭,伸手摸了摸顧昀渡的臉,滾燙的觸感讓他心疼,“她讓我好好照顧你。”
顧昀渡盯着他看了許久,顯然不信,但高燒讓他無力追問。周叙白扶他坐起來,小心翼翼地喂下退燒藥,又用濕毛巾仔細擦拭他的額頭、脖頸和手腕,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
“機票...”顧昀渡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
“退了。”周叙白打斷他,把枕頭墊高讓他靠得更舒服,“别想了,睡吧。”看着顧昀渡漸漸放松的眉眼,他在床邊坐下,握住那隻依然滾燙的手,在月光下輕輕歎了口氣。
午夜兩點,老式挂鐘的滴答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周叙白被一陣急促的喘息聲驚醒,朦胧中看見顧昀渡在床上不安地翻來覆去,被子被踢到一邊,蒼白的皮膚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顧昀渡?”周叙白瞬間清醒,伸手摸向他的額頭,燙得驚人的溫度讓他倒吸一口冷氣。電子體溫計的藍光亮起——39.5℃,比睡前更高了。
他手忙腳亂地翻出退燒藥,卻發現距離上次服藥還不到四小時。顧昀渡無意識地呢喃着“冷”,牙齒不住地打顫,身體卻滾燙得吓人。
周叙白急得眼眶發紅,手指顫抖着抓起手機,想要撥打120,又怕小題大做。
猶豫再三,他撥通了在美國認識的醫生的電話。“交替服用兩種退燒藥,”同學的聲音帶着困意,卻格外冷靜,“用酒精棉球擦拭手心、腳心和腋下,多換幾次冰袋,如果明天早上還不退燒就去醫院。”
周叙白沖進衛生間,冷水澆在臉上讓他清醒了些。他翻出酒精棉球和毛巾,回到卧室時,顧昀渡正蜷縮成一團,冷汗浸透了枕巾。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周叙白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每隔半小時,他就用酒精棉球仔細擦拭顧昀渡的手心、腳心和脖頸,換下已經不冰的冰袋,再量一次體溫。
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灑在他身上,映出他疲憊卻專注的身影。
天蒙蒙亮時,顧昀渡的體溫終于降到了38℃。周叙白癱坐在床邊,這才發現自己的T恤已經被汗水浸透,後背黏糊糊的難受。
窗外,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鳥兒清脆的啼叫聲傳來,提醒他今天是中秋節。
正午的陽光透過紗簾,在地闆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顧昀渡緩緩睜開眼睛,天花闆的吊燈在視線裡模糊成光暈。他動了動酸痛的身體,喉嚨幹得像吞了砂紙,每呼吸一下都帶着灼燒感。
“醒了?”周叙白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着掩飾不住的疲憊。他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粥走進來,白色陶瓷碗邊緣還沾着幾顆水珠,眼下挂着濃重的黑眼圈,胡茬也冒了出來。
顧昀渡想說話,卻隻能發出沙啞的氣音。周叙白早有準備,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将溫水遞到唇邊:“慢點喝。”溫熱的水流滑過喉嚨,灼燒感稍稍緩解。
“我熬的,”周叙白把粥碗遞過來,眼睛亮晶晶的,帶着些許得意,“嘗了好幾次,保證沒糊。”白粥熬得恰到好處,米粒軟爛,表面浮着幾顆嫩綠的蔥花,飄着淡淡的香氣。
顧昀渡小口喝着粥,暖意從胃裡蔓延到四肢百骸。“幾點了?”他啞着嗓子問,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下午一點多。”周叙白掏出體溫計,輕輕塞進他腋下,“再量一下。”等待的時間裡,他伸手理了理顧昀渡淩亂的頭發,指尖觸到還有些發燙的皮膚。
37.8℃,雖然還在低燒,但已經好了很多。周叙白長舒一口氣,拿起手機:“我得給我媽發個消息,昨晚她氣得不輕。”
顧昀渡放下粥碗,手指無意識地摳着床單:“對不起。”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周叙白心上。
“啊?”周叙白擡頭,眼裡滿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