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寸土寸金,雪天路滑,本就狹窄的街道,車馬人流滞澀。
兩人不怎麼相熟,裴照林好脾氣忍了他一路,誰知,兩人在客棧躲雪,他不忿更甚:“租調難道寫不得半點好處?田終究歸國有,大大限制豪強兼并土地,民靠田自給自足,人人有其田,誰不歡喜?一歡喜便精心耕種,産量自然得增……”[1]
這也正是裴照林心之所疑,可他此時心緒煩悶,一句不想搭理他,直視着眼前那架停着的馬車。
“郎君所言确有道理,但想必郎君從未深入百姓。”
車廂陡然傳出小娘子的聲音,兩人皆是一怔。
裴照林收神,明白她在點評方硯修的那番不忿之辭。
車廂門打開,侍從擺好木階,小娘子邊撐着把油紙傘下車,邊道:“郎君所言限制兼并土地,焉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民間多少豪強坑蒙拐騙,誘得百姓交出田地。”
蓮青色織錦大氅寬大,襯得她身形愈加纖瘦,裡面隻着了件淡青牽絲花錦裙,許是風雪凍人,裴照林明顯瞧見她的指節呈紫紅色。
她款款走來,繼續道:“久而久之,實則百姓受田不足,每戶卻要負擔定額租庸調,無法繳納隻得流亡逃竄……”[2]
一字一句扯開裴照林的疑惑,她無意擡了擡傘柄,依次露出右腮邊一點小痣,星眸,月眉。
是他執着于地輿的前未婚妻,宋漣清!
她琥珀色的眸子裡蘊着湖星子,亮得透清裴照林心中迷霧,他氣息瞬間紊亂,紛飛絮雪裡,聽見井上海棠花綻開的聲音。
宋漣清折斷了他的傲骨,原來自幼坐井觀天,隻他裴照林一人。
仿佛察覺他的目光,宋漣清澄瑩的星眸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下意識閃躲開,不想叫她認出他。
末了站定,她朝方硯修道:“日後若成為百姓的父母官,願郎君謹記: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方硯修被教訓得頗有幾分毛焦火辣,偏生她句句在理,臉一陣白一陣紅,執禮道:“在下謹記。”
後來方硯修叫了他許久,裴照林困在那場大雪裡,再沒走出來。
“我那時想,定要與這位小娘子琴瑟和鳴。”
“可惜之後七年,我從不曾見過你,這苦苦思戀之情,竟連提筆書寫都不配嗎?”
郎君一手支着腦袋,一手按着心口,滿臉黯然沮喪,宋漣清捂着雙唇,眼眶濕熱,浸潤在感動裡久久不能平歇。
他說的這段相遇她有些印象,從沒将那個局促忸怩的郎君與他聯系到一塊兒,誠然,她對于識别人臉确實不太敏銳。
所以,她心酸幾日算什麼?自己吃味自己?
小娘子又開始掉金豆子,卻沒有反感之意,倒愧疚不已,“漣漣對不起思淼,那日樾山之約,我負了你的真心。”
裴照林失笑着為她拭淚,“待漣漣,我最是不計前嫌。”
他圈她進懷裡,順勢問:“你親口說的婚約可還作數?”
宋漣清不疊點頭,“作數。”
有樾山前車之鑒,裴照林提防再生變故,還是先将小娘子娶回家穩妥,坦白一事還需從長計議。
于是他問道:“待你回京,我們擇日議親,可好?”
宋漣清渾身熨帖,隻當他愛慘了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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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京,實際挨着年關,八萬棉服才全數制成,宋漣清與秦湘拜别顔令聞,護送棉服返還京師。
這期間,裴照林特地請欽天監算了近日納采吉日,寄給宋漣清,最終定在了臘月初五。
三位位鼎鼎出名的媒婆也商議好,他親自尋材料制三書,成日滿面春風出門,再滿面春風回府。
梁娫撞見過一次,那禮書險些要繞裴府一圈,這是将他的私庫搬空了吧?
她眼角直抽,不得不潑盆冷水,“兒啊,咱們按流程走,六禮第二禮問名,交換生辰庚帖合八字。”
書案上鋪着塊朱砂卷軸,裴照林的指節微哆嗦,急急收住流金字體,擱下筆。
他把這事忘了!
那股子春風得意頓消,裴照林後頸生生沁出一層冷汗,“多謝母親提點。”
郎君捏着下颌,在案前來回踱步,唇角倏然揚起。
梁娫眉心一跳,直覺他憋着什麼壞點子,她跟着他踏出書房。
郎君的步子大,梁娫很快落了一大截,氣喘籲籲叉腰,拔高聲量:“裴思淼!你将自己作死了,老娘絕不替你收屍!”
裴照林單手撐着圍牆跳出府院,留下一句:“用不着!”
梁娫氣絕,大罵:“逆子!”
此番回京,她真真體會了夫君裴銘當年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