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别開目光,莫名不忍再看。片刻後,卻又想起中書監呈上來的奏表。捷報一封接着一封,但好似從未提起過秋凝雪的傷。
……
那張毫無血色的臉複又出現在眼前。
祈雲照腳步一頓,走近幾步後,向秋凝雪淺躬拱手。
眼前人除了擔任丞相之外,還領了太傅的職位。而大齊士庶從來尊師重道,最重師生名分,故而皇帝先施了半禮。
“太傅的傷如何了?”
秋凝雪幾次施力,都沒站起來。久病無力的身體,就像一團爛泥一般,直直地往下墜。
他索性不再掙紮,往左邊挪了挪,伏下身體,頓首見禮,道:“謝陛下垂詢,臣無大礙了。”
在為人臣子的禮節上,這人是從來沒出過差池的。祈雲照深知這一點,但見秋凝雪如此,還是不免有些詫異。
大齊的太/祖皇帝禮重士人,登基之後,更是定下祖制:除了重大儀典之外,朝臣見君不跪,隻揖不拜。微末小吏尚且如此,何況是當朝丞相?
“太傅請起。”她連忙叫起,本要上前攙扶,想想還是做罷,道:“我觀太傅臉色不太好,還是先回府歇歇吧。國事自然着急,但還是該以身體為重。”
秋凝雪直起上半身,卻還是沒起,向皇帝點點頭,請她在上首坐下,低聲問:“陛下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皇帝落座,溫聲應了:“輾轉難眠,故而四處走走罷了。”
再然後,便是一陣無言了。
——若是那位溫雅的中書監蕭文夙在這兒,祈雲照能很自然地摘一個章句,向她讨教功課;
若是門下侍中柳卓如,想來她很樂意與自己說說她膝下的小兒……但是,現在在這兒的人是秋凝雪。
自從初春時兩人在清嘉殿不歡而散之後,便再也不曾私下獨處了。
“太傅還未曾用晚膳?”皇帝不着痕迹地掃過他身邊的桌案,将目光定在了明顯未動的餐食及湯藥上。
“臣……”
胃脘處不住地痙攣,攪弄起一陣又一陣的疼痛,如潮水般将他完全吞沒在其中。秋凝雪用手捂住腹腔,克制不住地弓起身體。
祈雲照看着青年人額上細細密密的汗珠,終于察覺到不對……想來這人不是不想起來,隻是犯了病沒力氣,才一直保持着原來的姿勢。
“還不快去将太傅扶起來?”
侍從立馬應聲,攙着秋凝雪在椅子上坐下。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秋凝雪的臉色總算好了些,但仍是周身無力,唇色慘淡。他半倚在憑幾上,鄭重道過謝,緩了緩,才重新站起來。
他本想提一提皇帝大婚的事情——門下侍中柳卓如一直想讓他兒子成為中宮之主,以固權勢。之前幾次,他俱讓人擋了。可祈雲照今年已經十七,合該議定大婚人選,不能再拖下去。
……罷了。皇帝雖然看着仁弱,但胸中自有權術韬略,何需他多嘴?
秋凝雪心念一轉,從書案上抽出一道折子,躬身遞給皇帝。
祈雲照不明所以,接過一看,卻頃刻間變了臉色。
“太傅何意?”
“臣欲緻仕。”秋凝雪拱手答:“臣本也隻是一介鄉野之人,才疏學淺,德行淺薄,蒙先帝和先師擡愛,方才忝列朝堂。而今邊患已除,四方安定,滿朝文武,無不用命……”
喉中忽然湧起一陣癢意。秋凝雪皺緊眉頭,強忍下幹咳的沖動,不緻君前失儀。
皇帝斷然拒絕:“我年幼無知,初掌朝政。丞相雖生了病,又怎麼能忍心棄我而去?”
秋凝雪深深地看她一眼,便一頭拜倒,伏地不起,“陛下聖明燭照天下,親政一年以來,朝野之間多有頌聲,何需臣這點兒殘年餘力?”
他實在忍不住幹咳起來,斷斷續續地說:“臣痼疾難除,卧病久矣,便是有心,也無力了。懇請陛下允臣緻仕,回鄉養病。”
祈雲照哪裡還能坐得住?她起身離席,強硬地将人扶起來。抓住對方的手腕之後,才驚覺——這實在是太消瘦了些。
“太傅生了病,好好将養些時日便是,緻仕的話就不必提了。”
秋凝雪不得不順着她的力道站起來,但很快便退後一步,拉開距離,垂首道:“陛下……”
“朕不準。”
青年頓時啞口無言。他站在原地,有些愣怔地看着面前這個身形颀長、眉目朗朗的少年人,腦中卻浮現出另一道身影:
她更瘦,更小,身高堪堪隻到他腰間。她常常牽着自己的手,雙目盈盈,仰頭看他:“我不想太傅離開。”
一晃六年,她早已比自己還高了——也再不會像小時候那樣依賴他了。
那為什麼又不願讓他走呢?
自古權臣便鮮有能得善終的……皇帝既不願讓自己辭官,将來又打算怎樣讓他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