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到處都是血。
鮮紅的赤色淌了一地,将原本灰敗的廢殿頹檐徹底染紅。
小小的孩子一推開屋門,便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生身父親。他的眼睛大睜着,直直地望向屋門。原本清麗紅潤的臉龐,此刻已是一片慘白。
女孩子怔在原地,呆呆地站了許久,才終于反應過來,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凄聲痛泣:
“阿父!”
……又是這樣的夢。
皇帝睜開眼,盯着手上抓着的書看了一會兒,慢慢從美人榻上坐起身來。
她已經登基六年了,從昔年的總角小兒、冷宮孤女,到如今的一國皇帝,大齊君主……已經六年了。
可無論光陰如何飛逝,歲月如何流轉,她也還是忘不了從前那些事。這些年來,常常噩夢纏身,不得安枕。
“陛下?”在旁伺候的人見她醒轉,連忙遞上一盞溫茶,躬身上前收拾了皇帝剛剛蓋的毯子。
“時辰已經不早了,仆伺候陛下安歇吧。”
祈雲照将手按在太陽穴上,微微蹙眉,良久之後,道:“出去走走吧。”
侍從瞥了眼外面的天色,神色顯然很不贊同。但也不敢多說什麼,隻能找了件狐裘給皇帝披上,提上一盞燈籠,便匆匆成行。
皇帝走出清嘉殿,站在廊下,望着白茫茫一片的天地,卻又不知該往何處去了。
郎官跟在她身後,疑惑地問:“陛下?”
半晌,祈雲照微微一歎,道:“去備些熱湯和皂袍吧。”
北風呼嘯而過,帶起一片又一片晶瑩的雪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刺骨的寒意一個勁兒地往衣裳裡鑽,直将人凍得手足僵硬。
這時候,若能在夜間輪值時喝上一碗熱騰騰的肉湯,心中無疑是十分熨帖的。
官位低微的小吏捧着皇帝賜下的肉湯和袍子,心中一片激蕩,謝完恩、磕完頭,仍怔怔地看着那些漸漸遠去的郎官的背影。
一碗熱湯,一件寒衣。這對于那些大族貴女、顯爵高官來說,實在不值一提,可于她們而言,卻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若非家世寒微,哪會放着家裡的夫郎子嗣不管,在官署中吹冷風?她們何嘗不想像身邊的長官同僚一樣,使了銀錢,推了這苦差事?
“陛下是有德之君啊……”
晚風呼呼而過,帶起一陣陣的歎息。
祈雲照站在高台之上,聽了幾耳朵官員們歌功頌德的話之後,便微微抿唇,沿着複道緩步而行。
登上阙樓之後,卻見不遠處尚書台旁邊的文華堂,竟還亮着燈火。
“文華堂裡,今日是哪位大人當值?”
身後侍從聞得此言,愣了愣,忙道:“仆去打聽打聽,便來回禀……”
“不必了。”
皇帝打斷他的話,最後看了眼宮牆之外的萬家燈火,便下了台階,沿着蜿蜒的宮道,親自到了文華堂門口。
她未擺儀駕鹵簿,但随行的護衛和宮人,是不可能不帶的。一行人走到文華堂前,動靜也不算小。可裡面的人竟然好似未聞,甚至沒遣個人出來看看。
祈雲照四處看了看,也沒發現其餘的書佐小吏,倒是四周的戍衛紛紛見禮,遣人來問:要不要去通知裡面值守的大人出來迎駕。
皇帝思索一瞬,便婉言拒絕了。她給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身着宮裝的郎官立馬上前,輕輕打開了門。
吱呀一聲,朱紅色的門緩緩打開。
屋内之人終于有了反應,勉強撐起無力的身體,抿緊雙唇,啞聲道:“文書放下就好,你退下歇息去……”
朱衣玉冠的青年人話音一頓,有些吃驚。站在門口的的竟然不是送文書的書佐,而是一身月白直裾,眉眼含笑的皇帝。
秋凝雪用手撐着書案,一邊站起來,一邊喚:“陛下……”
祈雲照心中其實也很驚訝。推開門之前,她設想過很多可能,但就是沒想過……竟然是剛剛班師回朝的秋凝雪,在這兒點燈熬油,值班守夜。
——五日前,是祈雲照親自領着文武百官出迎二十裡,在京郊迎回了大敗羌胡的當朝丞相。
軍旗迎風招展,王師士氣正盛。在邊疆煩擾了百姓十餘年的異族,再也成不了氣候;而大齊蒸蒸日上,又得一方疆土。
年輕的皇帝令人拿出朝臣早就拟好的旨意,大封功臣,犒賞将士。
值此不朽盛事,三軍統帥、此行最大的功臣,卻在衆目睽睽之下……一頭栽倒了過去。
場面頓時一派混亂,秋凝雪的義妹江佩蘭匆匆上前告罪,言家姐在戰時不幸為流矢所中,身上有傷,至今未曾痊愈,請她恕罪。
祈雲照自然沒有異議,連忙讓出自己的座位,看一幹軍衆手忙腳亂地給秋凝雪施針、灌藥……
可無論那些人怎麼呼喚,秋凝雪卻始終昏迷不醒,眉頭緊皺,病容憔悴,穿着一身灰撲撲的交領袍子,人事不知地倒在烏木椅子上。
祈雲照站在一旁,一面聽人說起丞相受傷前後的情形,一面轉了眸光,悄悄望向椅子上昏迷的人——卻隻見到了一張蒼白虛弱的臉,一副清修瘦弱的身體,仿佛一杆病竹,枝葉依舊蕭疏,姿态仍然挺拔,形容卻枯槁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