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笠挂掉了來電,望着手機屏幕,愣了片刻。
沂州一中的餐廳,五六個男生圍繞着餐桌,一男生還未打開手中的鮮綠便當蓋,桌中心的六個長方形便當盒一搶而空。
祁笠手持兩根細筷,白玉筷夾着一小塊暗紅辣子雞,雞肉肥美,瞄了一眼何醞,雞肉躺在了何醞便當中。
何醞拿起筷子,又夾回了祁笠餐盤中。
“我不吃,今天不是很想吃辣。”祁笠笑着,又夾給了何醞。
何醞掃了一眼餐桌,其他同學護着自己的餐盤,一勁兒狼吞虎咽,口中塞滿了食物,含糊不清地叫喚着,“好吃,阿姨太厲害了。”
“媽媽。”幾位同學哭喊着,口中的食物還未咽下,又開始哈哈大笑,“媽媽,我愛你。”
“媽媽,明天一定要來學校啊。”
“滾,那是我媽!”一塊雞肉又被何醞夾給了祁笠。
“祁笠不吃,醞哥也不吃,我吃。”一男同學腮幫子鼓成了足球,鬥雞眼似的,死死地盯着那塊雞肉,一手伸向祁笠餐盤。
何醞一出手,一雙白玉筷挑飛了譚爍的一次性木筷,“祁笠會吃。”
祁笠愣了兩秒,“哦,對,我吃。”夾起雞肉,咬了半口,望向何醞,眼波示意,半口雞肉躺回了何醞餐盒中。
何醞夾起雞肉,口中咀嚼了好久,嚼得稀爛了,才依依不舍地咽下腹中。
幾人收起滴水不留的便當盒,交給了杜女士,“阿姨,太好吃了,我愛吃。”
“我也愛吃。”
杜女士瞧了一眼便當盒,幹幹淨淨,“好吃,就多吃點,阿姨明天再來。”
“餐盒放着就好,我回家洗。”
“阿姨,我還想吃南門那家糁,他家太火熱,一天隻賣600份,我搶不到。”祁笠笑着說。
“阿姨,我也要,我也要南門的糁。”幾位同學一個勁兒嚷嚷。
“阿姨,你什麼時候開個糁館啊,我要天天去吃。”祁笠笑嘻嘻地喊着。
杜女士慈眉悅眼地看着祁笠,“容阿姨想一想啊。”
“阿姨,你快點兒想,我們等不及了。”
“能明天就吃嗎。”幾位同學叽叽喳喳地叫喊着。
高中兩年,祁笠能吃上南門老字号糁,全是杜女士的功勞。也是這兩年,祁笠吃到了媽媽的味道。
至于後來,雖然杜女士沒有專開一家糁館,但她的餐廳新增了一份菜品,糁羹,隻是極其限量,很少有人能吃到。
杜女士的餐廳位于沂州最繁華地段,走的是高端路線,新增的糁羹是店中最便宜的一道菜,價格比沂州一中南門的老字号糁館還要便宜。
糁羹做起來比較繁瑣,很是麻煩,如果做到正規的味道,必須提前幾個小時小火慢熬。
假期時,祁笠成了杜女士餐廳的常客,唯獨他,每次去,每次都能吃到糁。
祁笠關掉了電腦屏幕,走出了實驗室,開了約莫一個小時的路程,車子停在了一平層别墅區地下車庫,下了車走向電梯,忽見一人影站在電梯門口。
走進一瞧,“薊警。”隻見薊劭手中緊緊攥着一份牛皮紙檔案袋。
“祁教授。”薊劭應了一聲。
倆人一同上了電梯,去了五樓,501的防盜門一開,杜女士先是一怔,不由得紅了眼,鼻子酸酸的,哽噎着端量祁笠。
杜女士的記憶中,祁笠陽光開朗,熱情活潑,活脫脫的一個帥氣小男孩。
每次見她,‘阿姨阿姨’地叫個不停,小嘴叭叭甜,又不同于馬屁精,别人阿谀奉承的話,杜女士聽起來很不舒服。
而偏偏祁笠一開口,杜女士就笑開了花。也不知道為什麼,隻要聽見祁笠的聲音,杜女士不僅覺得好聽,還很享受。
祁笠想吃什麼,想喝什麼,隻要一開口,杜女士一個勁地滿足了他。
何遜本就會來事兒,阿谀奉承,溜須拍馬,讨人歡心的事沒少做,十年間,何遜每次對着杜女士一頓恭維時,杜女士總能不由得想起祁笠。
十年後,再次見到祁笠,杜女士不禁感慨,從前的那個小男孩,如今長大了,變得深沉悶斂了,高是更高了,帥也是更帥了,可是……好像丢了什麼。
“杜姨。”祁笠、薊劭齊齊叫了一聲。
杜女士微笑着點點頭,後退了幾步,身子貼着銀灰防盜門,一手指畫着,示意他們進去。
瘦了,怎麼比高中還瘦,衣袖輕輕擦了擦眼淚,轉身望了一眼祁笠的背影,輕輕關上了門。
廚房中預留了很多姜糖水,祁笠、薊劭各喝了一杯。
杜女士的身影穿梭而來,又穿梭而去,直至自己覺得祁笠、衛霰暖和了,真的不冷了,才換了一身衣裝,廚房交代了何遜幾句話,便離身外出了。
幾人繞着餐桌坐下,“這色澤,這品相,這味道,杜女士不愧是當今頂級烹饪師。”何遜嗅了嗅鼻子。
“杜姨,不留下一起吃嗎。”祁笠攪拌着糁湯。
“不吃,杜女士、何教授今晚不回來。”何遜夾了一小塊神仙鴨子,放進了口中。
“這道菜的學名,神仙鴨子。好吃,你們嘗嘗。”
祁笠掃了一眼餐桌,沂州香菇炖雞、沂州炒雞、沂州脆煎餅、沂州孜然羊肉、沂州小油菜……數了數,整整16道菜,葷素湯搭配剛剛好。
祁笠聽着何遜解說着菜品,全是沂州菜,食材也是杜女士從沂州運回來的,心中莫名一酸。
“吃。不用等,他們知道我們有事,特意避開了。”何醞望了一眼祁笠,見祁笠來回攪動着糁,出了神。
何醞拿起公用筷,夾了一塊雞粒放進祁笠餐盤中。
祁笠怔了兩秒,放進了口中,咀嚼了幾下,是杜姨的味道,這一刻他好像重回了高中。
自祁笠記事起,沒有吃過父母親手燒的菜,不知道媽媽的味道,認識了何醞後,才知道媽媽的味道是甜的、溫柔的、溫暖的、安心的、幸福的。
祁笠自己也不知道怎麼長大的,好歹他不缺錢,餓了吃外賣,渴了喝飲料。
不管冷的涼的,也不管是酸是辣,衛不衛生,他通通不在乎,隻要吃在嘴裡還行,總能将就,總能湊合着填飽肚子。
直至一個人的出現,他才意識到,飲食要有講究,不然會傷腸胃。
沂州一中,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習慣,任課老師喜歡合堂,就是兩個不同班級的學生坐在同一間教室聽課。
尤其是兩個相鄰的班級,沂州一中的老師最喜歡合堂他們了。
上高一時,祁笠在二班,何醞在祁笠隔壁班,也就是高一(一)班,也是奇了怪了,每次合堂,老師總是點名祁笠坐在何醞旁邊。
何醞的桌位在教室最後一排,緊靠着玻璃窗,每次合堂,二班的學生,不論男女,死死擠在教室後門,而何醞周身三步之内,空蕩蕩的。
教室後門是一處雜物置放點,有褪了色脫了皮的垃圾箱,也有濕哒哒的拖把,還有炸了毛刺的笤帚,不知為何,二班同學最喜歡擠在此處了。
不同的是,那些成績靠前的學生,喜歡擠在教室前門,或課桌前三排,除了祁笠。
有一次合堂,祁笠擠在後門,手持一支黑筆,時不時戳一戳炸了毛的笤帚,甚至揪下了一根毛刺丢進了垃圾箱。
“祁笠,你以為彎腰趴腿的,躲在譚爍身後,做着小動作,我就看不見你了?”老師站在講台盯着他。
“去,坐何醞旁邊。還有譚爍,後門的,散開散開,擠垃圾箱幹麼!”
“老師,為什麼,每次都是我坐在何醞旁邊。”
祁笠瞥了一眼何醞,不由得一哆嗦,比外面的雪還冷,死悶死悶的,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過去坐。
“等你考過了何醞,你愛坐哪就坐哪。”
“他?何醞,年級第一,我怎麼考。”祁笠一手指了指何醞,又戳了戳自己的胸骨。
“哥們兒,你好歹也是年級前十,加把勁兒,努努力。”譚爍拽了拽祁笠的衣服,小聲嘀咕着。
祁笠隻好硬着頭皮坐在何醞一旁,兩人的座椅緊挨着。
不一會兒,祁笠又開始了小動作,從衣兜中摸出來一條鮮綠長盒,懸在兩腿之間,小腿緊閉。
一本教材蓋住了大腿,而他的小腿本就直挺,這麼一藏,老師極難發現祁笠的綠盒。
雙手繞過大腿外側,捏着外包裝,輕輕撕開一角,趁着老師背對着他們,捏了一小塊青顆粒,丢進了口中,倒吸了一口冷氣,若無其事地繼續望向黑闆。
譚爍坐在祁笠身後,正大光明地盯着祁笠的一舉一動,瞧見綠盒,又瞅見祁笠吃進口中,出手戳了戳祁笠後背,又伸着手掌搭向祁笠大腿。
譚爍忽覺手心冰涼,縮手扔進了口中,頓時,牙龈一酸,倒吸了一口涼氣,探長脖頸貼向祁笠耳畔,壓着聲音,“爽,爽歪了。”
祁笠點點頭,手負後背,沖着譚爍,豎了一個大拇指。
譚爍當即豎了個大拇指,指肚貼向祁笠大拇指,勁力一摁,兩拇指指肚緊緊相貼了一秒,忽聽見一個聲音,立即各縮各手,挺直了腰背,裝模作樣地認真聽課。
祁笠轉動着眼珠,餘光掃視周圍,窸窸窣窣地微移着課本,試圖遮擋綠盒。
“外面積雪了,你吃冰塊,會凍感冒,也會傷腸胃。”趁其不備,何醞一出右手奪去了綠盒,攥在左手。
當時,祁笠吓了一跳,以為老師出其不意地奪去了。
譚爍戳了戳祁笠的後背,待得祁笠反應過來時,才明白,是年級第一開口了,而且還搶去了他的雪糕。
祁笠一臉不解地瞧着何醞,“這叫以毒攻毒,以冷治冷。”
何醞撲哧一笑,手中筆尖唦唦地滑動着紙張。
“拿來。”祁笠抻着細手臂橫在何醞筆前。
“不給。”何醞說。
“我吃冰塊,會不會感冒,傷不傷腸胃,和你有毛|關系。”祁笠有點不耐煩了。
口中的青冰塊早已化成了水,祁笠滾動了一下咽喉,一口咽下腹中,不見何醞歸還,丢下一句話,“靠,老子不吃了。”
祁笠縮回了手臂,瞧了瞧手腕,“還剩二十分鐘,鈴聲一響我們就回二班了,下課就去買上幾盒,使勁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不行!”何醞一臉認真地看着祁笠。
祁笠一怔,懵了神兒,“什麼?”
“你不能吃冰塊,會感冒,會傷腸胃。”何醞說。
“不是,大哥,我吃不吃冰塊到底關你什麼事啊。”祁笠說。
“你别吃冰塊,我這有酸奶。”何醞蹙了蹙眉,說話間,一杯酸奶塞到祁笠手中。
“溫的?”祁笠一怔。
何醞嗯了一聲。
“謝謝你,大哥,我不想吃酸奶。”祁笠說。
何醞一直盯着祁笠,他的神色有點微妙,祁笠越看越覺得詭異,渾身不自在,又不知道詭異在哪,不自在又是怎麼回事。
趕緊移開了視線,“不吃,不吃了,你别這樣看着我。”說話間,祁笠向外移動了一下座椅,遠離了何醞。
有了前幾次合堂經驗,這次,祁笠準備了一盒冰塊,如果躲不掉坐在何醞身邊,那就加入,他不能平白無故地坐在冰雕一旁,像他這種熱血少年,就應該擠在後門,揪一揪笤帚,捯饬捯饬垃圾箱。
“王良交代了嗎。”薊劭喝了一口紅酒。
何醞嗯了一聲。
“先吃,吃完再說。我們杜女士的小身闆,又瘦又矮,柔柔弱弱的,普海的風一吹就倒。”
“還是一人去了沂州,運來16個35寸的旅行箱,就為了做些家鄉菜,給你們吃。”何遜夾了一小塊豬肉,放進口中,細咀慢嚼。
“杜女士說,今晚的菜沒有特殊意義,就是給我們吃家鄉菜,不用關注菜品美名,吃飽喝足就行。”
“我口中的這塊肉,學名是帶子上朝。”
“杜女士說,這道帶子上朝頗有曆史淵源,也是婚宴的主菜,有婚禮必有帶子上朝。”
“帶子上朝擱在我們家,又有不同,杜女士精心改良一番,帶子上朝搖身一變,成了帶君上朝。”何遜笑嘻嘻地說着。
又停頓了一下,喉結一動,肉沫咽下腹中。
瞧了瞧衛霰,又瞧了瞧祁笠,“如果是我們家的婚禮,新郎官新郎官,那可不就是帶君上朝嘛。”
杜女士交代何遜時,何遜一臉疑問,“媽,你都說,不用關注菜名了。那你幹麼非得讓我記住菜名,還得告訴他們。”
“老何家,怎麼出了你個榆木疙瘩。”杜女士一手掐細腰,昂首挺胸,一手戳了戳何遜腹部。
“不管帶子上朝,還是帶君上朝。在我們家,朝是婚禮殿堂,子是新郎官,君也是新郎官。”
“我問你,你想攜誰的手步入殿堂。”杜女士雙手叉腰,細腿細腰地往那一站,威風凜凜,頗有将領風範。
她站在何遜身前,被遮擋得嚴嚴實實。若從客廳望去,隻會發現何遜低着頭,孤零零地站着,不知在做什麼。
“衛霰!”何遜睜着一雙堅定的明眸俯視着杜女士。
“你就照我說的做。這事關系到,你弟弟的幸福,馬虎不得。”杜女士說。
何遜隻好點了點頭,雖不解杜女士拐彎抹角,隻知道為了何醞的幸福,飯局中,極其乖順地按照杜女士的交代,一一解說了菜名。
何遜向來都是直來直去的,感情上稍微有一點隐喻的私意的,确實榆木了些,但也就是他直來直去的性子,才追人追到了手。
但這些小方面的榆木,也不耽誤何遜成了江東緝毒隊長。
像何醞的情感情況,如果以何遜的性子,早就動手動腳,親了上去。
隻有實踐出真知,何遜一向如此,隻有做了才知道結果,他才不信紙上談兵,至于坐而論道的事,何遜更是不屑。
一小碗濃糁表面,漂浮着少許香菜綠葉,祁笠不停地滾攪濃糁,綠葉早已沉了下去,隻剩下灰白湯羹。
何遜的尾音打在牆壁上,又被彈入祁笠耳廓。
祁笠一怔,頓住了身形,緊緊捏着匙勺柄,心中重複着幾個字,“帶君上朝。”
何遜當即拿起一雙白玉公筷,夾走了一小塊帶君上朝,放進衛霰盤中,“吃,早吃完,早談案情。”
而薊劭手中的那杯紅酒,早已空空如也了,酒杯一旁的醒酒瓶不知何時下去了一半。
心情好壞,多多少少影響着食欲,衛霰的好兄弟,一死一傷,自己的妹妹不知去向。
即使家鄉菜,即使天下第一香,縱使再多山珍海味,珍馐美酒,又怎會咽下一口。
“早吃早談。”何遜一手輕輕拍了拍衛霰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