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出了件插曲,大本營附近出現餘震,餘震等級不高,傳到人員密集區時震感已經十分輕微,不是很明顯,但對于神經脆弱的災民來說,餘震的存在依然會讓人覺得恐慌。
值夜班的志願者紛紛開始安撫群衆,卻不想,就在大本營的帳篷附近,有人不慎将帳篷燃了起來。
燒的是錢多多的帳篷,悲催的少年累了一天美夢正酣,半夜忽然被煙塵嗆醒,連忙踩着鞋子,手忙腳亂地先把他手裡那些昂貴的儀器搬了出來。
還好火勢不大,但這樣的動靜,還是吵醒了很多人。錢多多眼睛還沒睜開,抱着一個鐵箱子一樣的機器站在人群最前端,看着自己燒焦又被水淹的行李欲哭無淚,有個醫生樣子的女孩兒同情地問他有沒有受傷,錢多多搖了搖頭。
火是人為放的。平關山氣候潮濕,輕易不易起火,更何況這帳篷也是防火的材質,輕易不會點燃。
沒想到有人會蓄意防火。這對于動蕩不安的災區現場,無疑是雪上加霜。
有孩子在哭,大人們沒讓小孩來看救火,可他們的眼神裡也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志願者和特警見火勢已去,終于從慌亂中平複下來,開始疏散人群。
謝林川走向獨自悲傷的少年。
“你去我帳篷裡睡。”謝林川點了支煙。
錢多多一愣,立刻感激地望向他,“隊長……”
“快去。”謝林川皺眉,補充道,“……去的時候動作輕一點,木顧問也在。”
錢多多點頭如搗蒜。
不遠處有人朝謝林川招手,後者囑咐錢多多别忘帶設備。少年臉上黑乎乎的,聞言就坐在地上清點儀器數量,确認他要用的程序u盤是不是還在。
謝林川沒管他,報了自己的帳篷号讓他點完休息,然後徑直朝鄭平走過去。
醫療隊今天接了不少病患,下午的血檢晚上就能出結果,鄭平的工作效率還算快。謝林川閃身跟他進到醫療隊的休息區,值班的醫生在清算藥劑數量,看到鄭平,兩個人互相點了點頭。
鄭平把手裡的檢查結果遞給謝林川,謝林川沒接,直截了當地對他說,“你直接說結果。”
鄭平一愣,深吸了口氣,把化驗單收了回來。
“他确實在注射藥物。”鄭平說。
謝林川皺眉。
“但不是毒品,而是一種藥劑。”鄭平接着補充道。
“别賣關子,說重點。”
鄭平頓了頓,才說,“我懷疑,他們在給他注射一種疼痛控制劑。”
謝林川示意他繼續。
“這種藥物是禁止流通的,”鄭平接着說,“目前對這方面的研究也很少,研究方面基本隻停留在關于杏仁體對于痛覺的放大和縮小作用上。所以我猜,這種藥大概率是他們實驗室獨立研發出來的,市面上不會流通,況且,這種精神性的藥物,目前也不可能合法流通……”
“藥劑開發屬于合法項目。”謝林川想到那些視頻。
鄭平有些詫異,反駁他道,“但作用對象不該是人。”
謝林川不置可否。
“所以說,”謝林川呼了口氣,問鄭平,“這種藥能有什麼作用?”
“疼痛控制劑,顧名思義,它能放大和縮小人的痛覺。”
鄭平低聲說,“這種精神性的藥物,很容易讓人上瘾,但反應不會像毒品那樣反應強烈……”
“不過就算他并沒有對這種藥物上瘾,以後也會比普通人更容易對别的東西上瘾。”鄭平說,“酒精,咖啡因,尼古丁,這些東西他最好都敬而遠之。”
謝林川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
鄭平就問,“你開始提出藥檢,是不是懷疑他吸毒?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是我們請來的動物學顧問。”
謝林川閉了閉眼,避重就輕地回答,“那你說,給他使用這種藥物的目的是什麼?”
鄭平想了想,理所當然地說,“控制他,讓他為自己所用。”
“這種藥劑會讓人非常聽話。”
鄭平說,“因為被用藥者完全不知道下次疼痛來襲會是什麼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會有痛症産生,更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對它上瘾。”
“人對于疼痛都是有懼怕心理的,一個正常人如果對痛感上瘾,通常都會死得很慘,他們會自殘到徹底失去感覺為止,不過那樣還算幸運,畢竟可以止損,如果有人在疼麻木了之後對自己下手變本加厲,後果不堪設想。”
謝林川沒答話。
“所以,在第一次用藥的時候,被用藥者就會對用藥者産生自然的趨利避害的畏懼心理。”
鄭平皺了皺眉,盡量用客觀的說法道,“我不知道木生的情況到底如何,但他身體狀态很差,身體不适通常會造成病人的精神脆弱,他應該會比普通人更容易屈服。”
“他不是病人。”謝林川不滿地糾正道。
鄭平:“……”
“如果我知道這種藥物使用的具體用量,”謝林川開口,“你有辦法幫他麼?”
鄭平盯着化驗單思索片刻,擡頭對謝林川道,“這還要看具體情況。”
“不過如果你能找到,我會盡全力。”
鄭平拍了拍謝林川的肩膀說,“也許藥劑作用是一次性的呢?我查到的殘留極少,情況也許并不像我們想的那麼嚴重。”
謝林川點了點頭。
*
他回到帳篷的時候聽到了一陣震天動地的鼾聲。錢多多睡得像一頭快要生産的豬,被子被他踢到地上去,仿佛一張床根本睡不下一個他。謝林川有些無奈,正值深夜,他臨時找不出第三張行軍床,于是輕手輕腳地拿了木生床頭疊的整整齊齊的自己的外套,打算今晚就在床邊稍微歇一會兒。
木生側着身在睡。他似乎又出了一身汗,不知道是不是腳傷的緣故,他一夜沒動姿勢,睡得很安靜。
謝林川披上衣服,眼神卻一直望着他。
剛剛他從醫療隊回來,鄭平問了他兩個問題:一個是,“你既然肯信任我,又為什麼不信任木生”,另一個是“你既然不信任木生,又為什麼這麼關心他”。
這兩個問題,謝林川都給不出答案。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不是在這裡。他上次見到木生時,對方還是一個長相出衆、非常受老師和同學喜愛、臉上總是帶着淺淺笑意的普通學生,受導師之托給謝林川當随行翻譯。
他也曾在謝林川打出九個十環時為他鼓掌,也曾在異國他鄉的河邊喂過鴿子。
當時的少年看起來溫和而幹淨,眼下有痣,笑起來臉頰側面有隻酒窩,即使白襯衫的衣角被陌生的孩童染上墨水,他也隻是略低下頭,用一隻手帕将襯衫的角包了起來。
他這動作很小。謝林川看到他輕拍做錯事那孩子的頭,對他說了些什麼。
孩子很快跑開了。木生擡眼,正對上謝林川的視線。
謝林川就這樣記住了他的臉。
而時過境遷,他們第二次見面,木生瘦的脫形,在所有人面前坦坦蕩蕩地同他講,“你不要把我當人看。”
謝林川實在對他感到好奇,也為他惋惜和感歎。
他蹲在木生面前,望着他的睡顔,情不自禁地擡手,想要碰一碰他脖頸上的項圈。
本應睡着的人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回來了?”木生的嗓子有點啞,似乎是這樣忍了很久,帶着不自然的澀意。
謝林川看着他的眼睛,喉結微微一動,“嗯”了一聲。
“是醒了,還是沒睡?”謝林川問他。
“沒睡。”木生還是那句話,“太疼了。”
謝林川一時沒有說話。
聽到鄭平的話之前聽木生說疼,和聽完以後聽木生說疼,對于他來講完全是兩個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