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的宮阙連綿不絕,瓊樓玉宇在雲海中若隐若現,各自矗立,互不相擾。
亂雲宮偏殿的丹房裡,藥爐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白亦手忙腳亂地調整着火候,額前已沁出細密的汗珠。
聽雲小童進來時,白亦正把搗好的藥末往玉缽裡倒。
那童子身量還不到他胸口,卻端着副老氣橫秋的架勢:“今日上仙要回宮,你務必将寝殿打掃幹淨。”
白亦頭也不擡,手指沾了點藥粉在舌尖試味:“知道了,知道了。”
聲音裡帶着顯而易見的敷衍。爐火映得他側臉發燙。
聽雲哼了一聲,掏出本子唰唰記了一筆:“離你在亂雲宮服侍上仙兩百年的期限,”他故意頓了頓,“還剩下一百九十七年零三十天。”
白亦手裡的蒲扇頓了頓,仰頭長歎一聲。
這事還得從兩年前說起。那時候他辦完了一件事,求了司命許久,他才勉強答應帶他上九重天。
白亦隻想見龍霖一面,哪怕隻說一句“對不起”也好。
可九重天的宮阙一座比一座相似,金瓦朱牆在雲海裡浮沉,他原本跟着司命,結果轉着轉着就迷了路,正巧撞上了從瑤池回來的雲邃上仙。
雲邃,也就是下界的鐘離邃,他當初下凡不過是為渡個小劫,誰曾想被暴怒之下的白亦一劍封喉。不僅折損了半數修為,更丢盡了顔面。
他拎着白亦後頸,那柄寒光凜冽的劍就橫在白亦喉間,硬是逼着他簽下了兩百年的奴契。
更可恨的是,雲邃還用仙術掩去了他原本的容貌,如今這副平平無奇的模樣,連他自己照鏡子都認不出來。
這兩年來,天不亮就得起來掃灑庭除,夜深了還要守着丹爐火候,亂雲宮的台階被他擦得能照出人影。
如今這日子,當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後來白亦斷斷續續聽說了下界的消息。
北燕皇帝的死引發了一場綿延數年的戰火,而真龍渡劫那日的金光卻被凡人奉為神迹,各地紛紛建起廟宇供奉。甯國皇帝更是耗空國庫為龍霖塑了金身,日夜香火不斷,生怕上神降罪。
靜竹公主據說為龍霖的死深受打擊,深宮裡郁郁寡歡了兩年,最後竟一病不起。
甯國皇帝日夜憂思,他想起自己竟讓真龍上神跪在自己面前,沒過多久也跟着駕崩,四皇子邵宵登上皇位,第一道聖旨便是發兵北燕,幾年後大獲全勝。
邵宵在封陽縣外的青山上修了兩座衣冠冢。青石碑并列而立,碑前常年擺着新鮮的山花野果,也不知是誰放的。
當年見證真龍渡劫的妖族早已四散奔逃,熱鬧一時的封陽縣漸漸冷清下來。
集市上再也見不到會說話的精怪,隻有春風秋雨依舊年年光顧這座小城。
可奇怪的是,許多年後,城裡上了年紀的老人聚在槐樹下納涼時,總愛提起當年那個龍姓書生說他如何才華橫溢,說他那位溫婉賢惠的妻子怎樣聖手醫術。
白亦有時會想,若是當年龍霖沒有恢複神位,若是自己不曾說過那些絕情的話,如今凡間的故事,會不會是另一個結局?
雲邃這次出門,據說是随幾位上仙去收服作亂的妖獸了。
白亦手裡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池面泛起細碎的波紋,映着雲影,晃得人昏昏欲睡。他撐着腦袋,眼皮直打架,扇風的動作越來越慢。
“你給誰扇風呢?”雲邃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聲音裡壓着明顯的不耐煩,“我在這。”
白亦連忙調轉扇面方向。
雲邃卻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把奪過蒲扇湊到鼻尖:“這扇子怎麼一股味?”
他嫌棄地皺起鼻子。
白亦心虛地嗅了嗅,确實沾着股藥味,估計是早上煎藥時沾上的。他故作鎮定地眨眼:“沒有啊,我怎麼聞不到。”
雲邃不去追究,看着白亦裝模作樣的樣子,忽然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随手把扇子扔到一旁:“你整日困在亂雲宮,消息肯定不靈通,我這裡聽說一則龍霖上神的事,你要不要聽。”
白亦看着雲邃不懷好意的笑:“我可以不聽嗎?”
“天帝近日又提起了靜竹公主和龍霖上神的婚事......”雲邃顯然不如他的願,故意拖長了音調,“龍霖上神這次,可是沒拒絕呢。”
啪嗒一聲,白亦手裡的扇子掉在了地上。
雲邃懶洋洋地撈起手邊的酒壺,仰頭灌了一口,他眯着眼打量白亦失神的表情,突然咧開嘴笑得惡劣:“不是吧,小狐狸,你該不會現在還念着龍霖吧?”
白亦沒說話,隻是突然伸手奪過酒壺,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壺口,仰頭就灌。
烈酒入喉,燒得他眼眶發熱。
雲邃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聽“騰”的一聲,白亦毛茸茸的狐耳和雪白的大尾巴瞬間冒了出來。
白亦抱着酒壺坐在地上,眼睛濕漉漉的:“我知道不該想着他......可我有什麼辦法?他是高高在上的龍神,我不過是個小妖......”
“停!你别哭!”
白亦越想越委屈。
雲邃威脅道:“再哭今晚就去打掃妖獸籠”
白亦馬上擦了擦眼角,吸了吸鼻子,妖獸籠又髒又臭,他才不要去。
雲邃蹲在白亦面前而後建議道:“我知道月下仙人那有種藥,吃下去你就完全沒有這方面煩惱了,要嗎?”
白亦搖頭:“我不要。”
雲邃搖頭:“真是可憐。”
“你若真的可憐我,不如放我走吧,我什麼都幹不好,還天天惹你生氣,做飯也很難吃,熬藥也熬不好,摔碎了不知道多少個盤子。”
雲邃冷哼一聲,他眯起眼睛,語氣裡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那就學,我就不信兩百年還學不會。你害我折損半數修為,兩百年都算便宜你了。”
話鋒突然一轉,他斜睨着白亦耷拉的狐耳:”不過......看在你對龍霖一片癡情的份上,三日後夢華池有道清會,龍霖也會到場,我倒是可以帶你遠遠瞧上一眼。”
白亦原本低垂的頭猛地擡起,耳朵尖抖了抖,又迅速蔫了下去。他無意識地揪着衣角,聲音越來越小:“......雲邃上仙,我能不去嗎?”
白亦承受自己的确是烏龜心态了,可是當初連句像樣的道歉都沒能說出口,如今時過境遷,他哪還有臉出現在那人面前?龍霖怕是早就不記得他是誰了。
雲邃瞧見他這副畏縮的模樣,反而來了興緻,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怕什麼?他又認不出你,你必須跟我去。”
三日後,白亦被雲邃拎出了亂雲宮。
聽雲小童抱着掃帚站在廊下,腮幫子鼓得老高,眼裡直冒酸氣。
一路上白亦幾乎貼在雲邃身後,九重天的仙氣缭繞,各路神仙往來如織,驚得他尾巴毛都要炸起來。
那些金碧輝煌的宮阙長得一模一樣,他生怕一個走神又迷了路。
雲邃大咧咧地打聽龍霖的座次,轉頭就與人換了位置,大馬金刀地坐在了龍霖正對面。他回頭沖白亦挑眉:“我貼心吧?這樣你一擡頭就能看見龍霖,讓你一次看個夠。”
白亦站在雲邃身後,盯着他後頸的目光幾乎要燒出兩個洞來,真想再體驗一次抹他脖子的感覺。
雲邃似有所感回頭,白亦立刻露出一個笑。
沒過多久,白亦就眼睜睜看着龍霖入席。
多年未見,那人周身氣度愈發凜然,一襲墨色錦袍上金龍盤踞,龍目如炬,仿佛随時要破衣而出。衣擺拂過玉階時,在場衆仙紛紛俯首行禮,而龍霖隻是略一颔首,眉目間盡是疏離。
白亦下意識擡手捂臉,指尖觸到陌生的五官輪廓才猛然驚醒,這副容貌早被雲邃施法遮掩,何況龍霖的目光根本不曾掃過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