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松了口氣,卻又莫名覺得胸口發悶,隻能低頭盯着自己的鞋尖發呆。偶爾擡眼,就看見龍霖垂眸翻閱經書的側臉,長睫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
那些晦澀難懂的經文在殿内回蕩,白亦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出神地想,龍霖這萬萬年來,是不是都過着這樣清心寡欲的日子?不會覺得無趣嗎?大概......是不會的吧。
龍霖真的把他忘得一幹二淨了嗎?
如果真的忘了,那場與靜竹公主的婚事......是不是遲早會提上日程?
做了那樣的事,或許自己這輩子都不該再出現在這人面前。
殿外的雲海翻湧,将陽光割裂成斑駁的光影,就像他被扯得七零八落的心思。
周圍的神仙都帶着随侍的小童,白亦正出神,突然被雲邃一聲“喂”驚醒,他才發現講經已經結束,于是連忙湊上前布菜,動作熟練地給雲邃面前的玉碟添了幾樣清淡的仙膳。
這兩年來早讓白亦習慣了九重天清湯寡水的飲食,連半點煙火氣都沒有,毫無食用價值。
雲邃翹得意地沖他挑眉,同他低聲道:“怎麼樣?讓你一解相思之苦了吧?不是我說,我覺得龍霖長得還沒我......”
白亦眼疾手快地夾起一塊蘿蔔糕,直接塞進雲邃嘴裡,臉上堆着假笑:“上仙,别說話了,快嘗嘗這塊蘿蔔糕吧。”
白亦沒注意到對面席位上,龍霖的目光正直直落在這邊。司晨嘗了一口膳食,就見龍霖擡手制止了身旁小童的動作。手裡雙白玉筷子在龍霖掌心裡悄無聲息地化成了齑粉,直接從指縫間簌簌落下。
司晨動作一頓:“…………”
發生了什麼?
等宴席的環節結束,白亦跟着其他仙童收拾杯盤。
雲邃擺擺手讓他去殿外候着,白亦點點頭,臨走前忍不住又偷瞄了龍霖幾眼,要把那人的眉眼刻進腦子裡似的,畢竟往後怕是再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殿外的雲階上,各宮侍從三三兩兩聚着閑聊。
有人打量着他陌生的面孔,随口問道:“你瞧着面生,叫什麼名字?”
白亦正把玉盞摞好,聞言頓了頓:“我以前在亂雲宮做灑掃的,不常出來。”
恰好瞥見一旁流動的霧氣,白亦開口說:“白雲,我叫白雲。”
“雲邃上仙不好伺候吧?”那聲音帶着促狹的笑意。白亦下意識點頭,擡眼才驚覺問話的竟是方才站在龍霖身側的綠衣小仙。
另一個仙童湊過來,壓低聲音道:“這兩位積怨已久,聽說兩年前一同下凡渡劫,龍霖上神攪了雲邃上仙的修行,渡劫的機緣千年一遇,這下有得等了,對于龍霖上神可能沒什麼,可是對上仙……”
龍霖之所以被尊為上神,并非因後天修煉得道,而是天生仙胎,生來便是真神之軀。據說他降生那日九重天的蓮花一夜盡開,連淩霄殿的盤龍柱都隐隐發出龍吟。他的血脈裡流淌着最純淨的神力,舉手投足間自有天道法則相随,那是後天修煉的神仙們窮極一生也難以企及的境界。
白亦有時會想,這樣的存在,怎麼會記得與一隻小小的狐妖有過糾葛。
不過白亦如今明白了雲邃為何總對他咬牙切齒。換作是誰,苦等千年的機緣被毀,怕都要暴跳如雷。
白亦讪讪地扯了扯嘴角:“那其實……雲邃上仙人還不錯。就是偶爾……愛罵人。”
殿外的仙童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着各自伺候的上仙,白亦豎着耳朵聽,沒想到這些神仙背後的八卦竟如此精彩。
唯獨那個伺候龍霖的綠衣小童餘青始終沉默,垂着眼站在廊柱旁。
不知過了多久,雲邃突然怒氣沖沖而出,白亦匆忙朝餘青點頭示意,小跑着跟上雲邃的腳步。轉身的瞬間,他瞥見龍霖緩步邁出殿門的身影,在心底輕輕道了聲再見。
回到亂雲宮,雲邃一頭紮進庫房,将箱籠翻得哐當作響。
白亦看着滿地狼藉:“上仙要找什麼?要不我幫你?”
雲邃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牙切齒道:“找個能賠給龍霖的寶貝!”
白亦滿頭霧水,接着就聽雲邃憤憤講述起方才的沖突——龍霖拿着顆稀世琉璃假意請他鑒賞,他才剛碰到邊角,那寶貝就摔得粉碎。
“我發誓我隻碰到了一點,我才剛伸出一根手指!剛觸手!還沒摸上去,他絕對是故意的!他故意的!故意訛我!”雲邃氣得額角青筋直跳,“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假裝大度說不用賠,我雲邃是占這種便宜的人嗎?”
白亦聽着雲邃激動又憤怒的語氣,道:“……龍霖不是那種人吧。”
雲邃瞥了他一眼:“呵,你懂什麼?”
他抓起個玉匣又重重摔回架上,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白亦默默退後半步,生怕被殃及。窗外夕陽将雲邃暴跳如雷的影子拉得老長,活像隻炸毛雞。
為了賠龍霖那顆所謂的琉璃珍寶,雲邃幾乎把庫房翻了個底朝天。白亦看着滿地奇珍異寶,嘴角抽了抽,這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要賠的是九重天的鎮天之寶。
他和聽雲隻能一趟趟往啟祥殿搬東西。
小童累得直喘氣,白亦就讓他坐在台階上歇着,自己繼續搬。聽餘青說龍霖外出未歸,他更是加快了腳步,生怕被撞見。
搬完最後一箱,餘青突然邀他進殿喝茶。白亦本想推辭,又怕顯得刻意,隻好硬着頭皮跟進去,誰知道剛進去龍霖就回來了。
龍霖逆着光站在門口,白亦猛地後退幾步,頭垂得幾乎要埋進胸口:“上神安好。”
他聲音輕得像蚊子哼。
“你就是亂雲宮裡的人。”龍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白亦點點頭,隻盯着自己的鞋尖。
“叫什麼?”
“白雲。”他聽見自己說。
龍霖忽然走近,白亦連呼吸都停滞了。這人身上清冷的香氣混着殿内的熏香,壓得他頭暈目眩。
"“白雲……”龍霖緩緩重複,尾音微妙地頓了頓,“雲,很好。”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個“雲”字被咬得格外重。
“不是要喝茶嗎?”龍霖淡淡開口,目光掃向一旁的餘青,“去取茶來。”
白亦:“多謝上神,我突然不渴了……我還要替我家上仙收拾東西,就不......”
話未說完,龍霖已經親手倒了杯茶遞過來。
白亦下意識伸手去接,指尖剛碰到杯沿,那茶盞就直直墜了下去,在地上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聲在殿内格外刺耳,白亦整個人僵在原地,盯着地上的瓷片不敢擡頭。
龍霖輕歎一聲:“怎麼亂雲宮的人都這麼不小心。”
白亦對天發誓,他隻用手指碰到了一點點!虧他還在雲邃上仙面前力挺龍霖,原來他真的這麼卑鄙無恥!
龍霖彎腰拾起一片碎瓷,指尖在上面輕輕摩挲,惋惜道:“這套茶具是我最心愛的物件。九昧真火燒了七七四十九日才成器,陶土取自九幽河畔,為了這點泥,還斬了條九頭蛇。”
白亦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僵硬地用袖子擦了擦,這也太貴重了。
龍霖繼續道:“這釉色裡的青,是角犀獸的獨角磨的粉,你打算怎麼賠?”
殿内突然安靜得可怕,心想,龍窩裡果然真是寶貝。
第二天白亦和聽雲扛着被褥站在啟祥殿門口。
聽雲小童看着白亦,已經沒了平日在他面前的趾高氣昂:“雲邃上仙這是将我們賠給龍霖上神了嗎?他該怎麼辦啊?”
白亦看着聽雲小小年紀,露出了一臉超越年紀的迷茫,突然有些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雲邃上仙,這會大概已經都快要裸///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