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的發光水母群如星河墜落,阿裡納斯數着銅質管道上的冷凝水滴。自那場海底教堂的驚魂後,鹦鹉螺号已在馬尾藻海蟄伏了十七個晝夜。醫療艙的鲸油燈将他的影子投在黃銅艙壁上,與尼摩修長的剪影交疊成暧昧的拼圖。
“這是最後一塊替換齒輪。”船長解開普魯士藍制服的銀扣,露出心口跳動的機械裝置。藍寶石軸承間卡着片枯槁的薔薇花瓣,阿裡納斯認出那是三年前暴風雨夜别在他領口的。
手術台邊的電鳗在玻璃缸裡躁動,尾鳍拍打出摩爾斯電碼的節奏。阿裡納斯将消毒烙鐵浸入海藻酒精,青煙騰起時忽然開口:“在加爾各答醫學院時,我們管這叫19世紀的野蠻醫術。”
尼摩蒼白的胸膛在冷光下起伏,笑聲震落懸垂的銅綠鏽屑:“而您的縫合技術,親愛的教授,完美複刻了孟買貧民窟的街頭獸醫。”他修長的手指劃過器械盤,故意碰翻盛着鎮痛劑的鹦鹉螺殼。
當烙鐵貼上機械心髒的瞬間,阿裡納斯聞到了皮肉焦糊的氣息。尼摩的瞳孔驟然收縮成深海鮟鱇的豎縫,左手本能地攥緊手術台邊沿——那裡留着五道深淺不一的抓痕,來自不同次手術中失控的教授。
“您總是...高估人類的痛覺阈值。”船長喘息着扯下束發的黑絲帶,銀發如垂死的水母觸須鋪滿手術台。阿裡納斯在止血鉗反光裡看見自己扭曲的臉,想起他們在紅海争論腔棘魚進化論的那個午夜,尼摩也曾這樣脆弱地袒露着脖頸。
警報聲驟然撕裂寂靜。舷窗外掠過巨型章魚的陰影,吸盤撞擊聲與機械心髒的蜂鳴共振。阿裡納斯被尼摩拽進懷中躲避崩飛的齒輪碎片,鼻尖抵着對方鎖骨下的舊傷——那是蘇門答臘海戰中留下的珊瑚镖痕迹。
“帶我去反應艙!”尼摩将教授的頭按在滲血的胸膛,溫熱與冰冷在唇齒間交織。他們在傾斜的走廊奔跑,身後是沸騰的海水與熔化的鉚釘。阿裡納斯觸到船長後背凸起的金屬脊椎,每處焊接點都是他親手處理的舊傷。
反應堆核心的熒光珊瑚叢正在暴走。尼摩解開被電解液浸透的襯衫,露出腰間纏繞的絕緣綢帶——那本是教授失蹤後從巴黎拍賣會贖回的領巾。當他的機械手指插入控制閥,阿裡納斯看見珊瑚蟲群在玻璃艙内拼出達·伽馬艦隊的覆滅圖。
“抱着我。”尼摩突然命令,将教授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阿裡納斯在震顫中摸到跳動的月光花種子,那是他們首次合作培育的雜交品種。藍寶石軸承開始逆向旋轉,機械心髒的嗡鳴與他的脈搏漸趨同步。
章魚觸須穿透艙壁的刹那,尼摩扯斷絕緣綢帶纏住兩人手腕。十萬伏特的電弧中,阿裡納斯看見船長銀發間遊走着青紫電流,恍如那年暴風雨夜他們在瞭望台接吻時的閃電。
當一切歸于死寂,醫療艙的鲸油燈重新亮起。阿裡納斯發現自己蜷縮在尼摩的吊床,纏着繃帶的手正被船長無意識地摩挲。舷窗外,發光微生物修複着鹦鹉螺号的傷口,像一場緩慢而疼痛的深海擁吻。
“您的心跳快了0.3赫茲。”尼摩閉着眼呢喃,機械手指劃過教授手腕的靜脈。裝睡的人聽見金屬抽屜滑開的輕響——那個珍藏着他雪茄煙灰的琺琅盒裡,新增了一枚帶血的齒輪。
——
舷窗外的管水母泛着磷光,阿裡納斯數着冷凝管滴落的水珠。自南極冰原脫險已逾半月,鹦鹉螺号仍徘徊在馬尾藻海的陰影裡。醫療艙的銅質器械在鲸油燈下泛着暖光,他擦拭解剖刀的手忽然頓住——刀柄纏着的黑絲帶還沾着尼摩後頸的血。
"您又在擦拭兇器。"艙門無聲滑開,尼摩倚着門框,未束的銀發垂在普魯士藍制服上,"這柄刀上月剛剖開過抹香鲸的孕囊。"
阿裡納斯轉身時碰翻了酒精燈,海藻釀的烈酒在手術台漫成微型海洋。船長蒼白的手指掠過燃燒的液面,火焰在他掌心蜷縮成溫順的水母:"錫蘭島民管這叫濕婆之吻,您該嘗嘗..."突然的暈眩讓他扶住鐵櫃,震落一盒珍珠母貝磨制的手術釘。
"坐下!"教授扯開他浸透冷汗的襯衫。機械心髒的藍寶石軸承間卡着冰晶,珊瑚紅的電解液正從輸血管滲出。這是今晨鑿穿冰原留下的舊傷,當時尼摩将他護在身下,任由冰棱刺穿肩胛。
"不過是海神的小玩笑。"船長試圖調笑,卻被突來的痙攣打斷。阿裡納斯的手掌按上那具機械軀殼,三年前暴風雨夜的記憶如潮湧來——那時他第一次觸摸這非人之心的震顫,如同此刻般滾燙。
——
止痛劑混着檀香在艙内氤氲。尼摩在藥物作用下陷入半昏睡,無意識攥着教授袖口的金紐扣。阿裡納斯凝視他眼睑的顫動,恍如看見那年錫蘭珍珠灣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