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七郎笑了,眼中有荒謬:“死得其所?原來我聞七活二十餘年,隻是為‘警示大軍’......”
他笑聲漸促,笑到撕裂傷口:“國相不顧皇室之名,襲擊四皇子,如此行事,陛下會如何看待聞家、看待太子?聞七雖無能,也知道,再不加收斂,聞家終有一日會嘗到苦果,而聞家子弟......”
他看向船上林立的聞家軍,血迹蔓延到眼周,如同流淚:“今日的我,就是明日的你們。”
聞家軍冷臉喝止:“你一切皆拜國相所賜,竟敢動搖軍心、诋毀國相!你——”
聞七郎舉刀橫過頸前,刀光閃過,身體倒了下去。
血流到傅厭辭靴下,身旁龍神衛先後松了口氣,聞仲達的臉色卻不好看。
他逼聞七郎自盡,是讓他知道倒向傅厭辭的代價,逼他說出實情,不希望他真的死去。
傅厭辭棋高一着,拿準他會懲治聞七郎,利用聞七郎的動搖,反将他一軍。
現在,聞七郎的死不單釘死傅厭辭救下他一事,也讓聞家軍沒有了對付龍神衛的借口。
“原來有所誤會,”聞仲達情緒收放自如,幾乎瞬間,就換上和煦的面孔,“是聞家軍失察,誤将雪奴的行蹤與叛軍相連,龍神衛蒙受的損失,本相會盡力彌補。”
他閉口不提郡王,仿佛忘了因何襲擊官船。
因為他猜到,傅厭辭能提前說服聞七郎,沒道理安排不好郡王。
傅厭辭卻沒那麼好打發,龍神衛将聞七郎的屍首擡到聞家軍面前,俨然要聞仲達将它帶走。
聞仲達道:“雪奴何意?”
傅厭辭說:“為聞家而死,葬入聞家祖地。”
按聞氏家規,叛徒沒資格葬入聞家,但人是聞仲達逼殺,“清白”是他所給,他隻能咽下這個啞巴虧。
“......理應如此,”聞仲達維持着笑容,向士兵下令,“帶走。”
崔烈松了口氣,從地上撿起扇墜。聞家軍撤回戰船,即将開拔時,聞仲達卻從高處回頭:“不過,郡王既然無恙,還請雪奴代為轉達,待到了燕陵,本相再與他相見。”
“最後一事,人心莫測,今日你救下一人,來日,對方未必會救你。雪奴還是多加小心,若陰溝裡翻船,叫毒蛇反咬一口,”聞仲達看向傅厭辭,目光耐人尋味,“那便得不償失、因小失大了。”
傅厭辭腳步稍頓,将長刀還入鞘中。
樂绮眠在艙室,即便想逃,也有心無力。可雖則如此,傅厭辭還是換了個方向,朝郡王的艙室走去。
但沒到門口,便有守衛跑來:“殿下,崔指揮使,不好!”
崔烈道:“何事如此匆忙?”
“方才樂氏女趁衆人不備,挾持了郡王,兩人拉扯時,郡王忽然倒地不起......”
守衛半跪,說完這句,立刻感受到傅厭辭的視線,不由汗如雨下。
“樂氏女也已、已畏罪跳入海中!”
***
在跳入海中的同一刻,樂绮眠就後悔了。
太冷了!
冬日的海水比冰塊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衣裙濕透,靠遊動才恢複體溫。還要感謝聞仲達,剛才落水的屍首被她充作浮闆,避開了許多箭矢。
船頭傳來說話聲,但海浪聲嘈雜,樂绮眠隻隐約聽到“聞七郎”、“救下”幾個詞,猜測聞仲達在索要人質,隻不知傅厭辭打算如何應對。
樂绮眠解掉屍首上的浮環,系在身上,看向聞家的戰船。
聞家軍跳入官船時借助了繩索,有些沒來得收回,懸在半空,可以讓她借戰船離開。
她想到就做,遊向戰船,但樂極生悲,驟然被扯往後方。
好死不死,屍體的手卡進了窗框!
樂绮眠上前移動窗框,但逗留的這點時間,舷梯處傳來腳步聲,一道熟悉到讓她後頸發麻的視線,朝她看了過來——
“太巧了,”樂绮眠仿佛對她幹過什麼一無所知,擡起屍體的手,晃了晃,“殿下也想泡水?”
傅厭辭臉上沒表情,摘了頭盔,步入水中。
跑!
樂绮眠頭也不回,但有鐐铐在身,很快被傅厭辭追上。
“雖然我綁了郡王,但人不是我殺的,”樂绮眠坦白,又在下一刻本性暴露,“畢竟被毒死太輕松,那樣便宜了他。”
傅厭辭握住鎖鍊,卻沒有靠近樂绮眠,仿佛維持這段距離,就能維持他的理智。可他攥得那樣緊,分明怕她從手中逃脫。
樂绮眠聲音不覺放輕:“喂,你怎麼啦?氣瘋了?”
她說會在艙室等傅厭辭,但他趕到郡王的艙室時,裡面隻有遺落的外袍。這個人嘴裡沒有一句真話,包括現在,也半真半假地與他周旋,心裡卻想着如何逃走,如何甩掉他。
樂绮眠被鎖鍊拽向前方,這一次傅厭辭沒有收力,她幾乎被拖着走。
樂绮眠道:“殿下消消氣,我跟你走,别生氣。”
每次她把人惹到生氣,就用這樣的語氣地哄人,可這次傅厭辭握緊鎖鍊,讓她無從逃脫。
完啦,樂绮眠心想,看來氣得不輕。
“殺郡王的另有其人,”樂绮眠隻好恢複嚴肅,向他解釋,“與其抓我,殿下不如查一查誰經手過郡王的物品,尤其白衣人來過那日。”
傅厭辭說:“我知道。”
知道還抓我?
傅厭辭道:“沒有那個人,你也該殺。”
郡王傷得極重,就算沒有毒藥,也會死在她手中。無論為了任務,或是龍神衛的聲名,傅厭辭都不可能放一個人犯離開。
樂绮眠仿佛遺憾:“好吧。”
傅厭辭剛轉身,她忽然倒向後方,紮入水中。
——那就隻能跑了!
傅厭辭追上去,和她在海中交手。水下寂靜無聲,仿佛與世外隔絕,隻有冰冷蔚藍的海水穿過兩人,動蕩不息。
樂绮眠的長發被海水打濕,雪白的臉因海波暈開淡藍色熒光,黑色的眼珠卻越黑,猶如惑亂人心的海妖,從剔透的琉璃質地裡映出傅厭辭,隻看得到他。
這是雙會騙人的眼睛。
每一次受騙,傅厭辭都有機會了結她的性命,是他自己放棄了機會,讓錯誤延續至今。他有被欺騙的憤怒,可更多的,是無法停止的自厭自惡。
海潮晃動,樂绮眠被刀鞘頂住了頸項,刀鋒再出鞘寸許,就能奪走她的性命。
“傅......”
樂绮眠似乎忘了這是水下,想開口,卻嗆入海水,劇烈咳嗽。
傅厭辭伸手抓住她,離殺她隻有一步,可看到她因為嗆水臉色發白,他忽然意識到,樂绮眠比他想象中更脆弱。
他無需如臨大敵,憤怒也沒有來由。人質而已。
海水反複刺激,樂绮眠眼前模糊,眼看即将撞向刀鋒,傅厭辭改變方向,揪住她的後領,将人提出水面!
“咳、咳,謝謝!差點淹死了!”
一出水,樂绮眠大口呼吸,眼尾被海水激得發紅,濡濕的黑發貼着脖頸,幾乎趴到傅厭辭胸口。
傅厭辭軍服濕透,冷道:“你——”
因為剛才的打鬥,兩人黑發交纏、衣衫相貼,傅厭辭正要推開樂绮眠,她陡然湊首,帶着海潮的鹹澀、水澤的濕潤,出其不意,在他臉頰親了一下。
樂绮眠說:“你的心太軟,這樣做不了壞人哦。”
這個吻極輕,像小獸濕乎乎的鼻尖拱在臉頰,卻将傅厭辭釘在原地。然而,他尚未意識到這意味着什麼,下一刻,就被樂绮眠用力推開,跌回海中。
“嘩!”
海水激蕩,舷梯上,崔烈忽道:“殿下,船頭滲水,已經開始傾斜,官船必須立刻靠岸!”
他的聲音如警鐘,驟然喚醒傅厭辭。他側首看向官船,船頭緩慢滑往海中,修補裂隙的龍神衛正來去匆匆。
樂绮眠已經遊出很遠。
“這封信歸我,”樂绮眠在金芒湧動的朝陽中,舉起手中信紙,笑容挑釁,“郡王就留給你啦!”
——這是方才親他時,從他衣中順走。
再去追趕,為時已晚。樂绮眠就在他錯愕的眼神中,登上戰船,消失在海面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