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争論不休時,一人出現在大殿前方。
他身穿青袍,手執繪有蘭竹的折扇,那扇骨和扇墜不知用何制成,顔色淡白,形似象牙。他由衛兵簇擁,站在當中,顯得格格不入。
士兵撲通跪下:“二将軍!”
來人正是聞師偃,他道:“七郎年輕氣盛,難免莽撞,還請諸位多加包涵。不過,既然傷到了貴客,也該長長記性,後不再犯。”
士兵将一個渾身浴血的人拖了上來,他雙眼緊閉,氣息微弱,赫然是昏倒的聞七郎。
樂绮眠摸摸下巴:“這個笑面虎有點意思。”
不像聞師僖粗勇、聞師儉莽撞,反而像梁人中的文士,清癯儒雅。
“聞仲達次子,”她的目光全在聞師偃身上,傅厭辭聽她這麼說,聲音淡漠,“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樂绮眠“嗯——”一聲,故作好奇:“哦?他是什麼人?”
傅厭辭道:“為了讓獵鷹兇狠善戰,他常以奴仆飼鷹,你看到的折扇,是以人骨制成。”
樂绮眠說:“不就是象牙或珊......等等,人骨?!”
兩人說話時,聞師偃走向主座。樂绮眠這才看清,那枚扇墜形态圓鈍、質地沁潤,中間恰好有一道菱形凹陷,随之綻開蛛絲般的裂紋。
樂绮眠黑眸圓睜,這分明是——
“一年前,皇帝生辰,聞師偃曾奉上一柄檀木制成的手杖,杖柄處嵌有數枚圓珠,是用軍中叛将、梁人将領的眉心骨制成,”傅厭辭平靜地說,“而最完整的眉心骨,他留給了自己。”
而他幾乎剛說完,身後就多出一人,樂绮眠抓住他的衣袖,驚恐道:“待會兒不要供出我!”
傅厭辭:“......”
聞師偃落座後,笑向衆人,歉然道:“今夜雖無歌舞侑酒,但師偃為諸位準備了幾折國相常聽的戲,戲子馬上登台。”
這個節骨眼,誰有心情聽戲?
大殿中央搭了高台,一名穿日月教鬥篷的少女從風雪中走來,臂架一隻兀鹫。黑色武袍的男子跟在她身後,單膝跪地,神色沉痛。
“女使,青隼分明故意索要超出限額的蚌珠,為的就是逼您就範,蚌珠不夠,我等可以湊,您萬萬不能以身涉險!”
少女淡淡一笑:“是以身涉險,還是萬中無一的轉機,猶未可知。烏隊長,不要沮喪,我向日月神起誓,一定會回到故土。”
對話一出,滿座嘩然。鬼鹫人驚怒不定:“二将軍,您這是何意?”
戲中描繪的場景鬼鹫人再熟悉不過,當年金牌郎君南下,迦樓羅在鬥珠宴上受辱,多少人引以為恥的一幕,被聞師偃重現在統軍司,用意不言而明。
聞師偃笑意不減,擡手讓戲子繼續:“稍安勿躁,師偃并無他意,等聽完這出戲,便向諸位解釋。”
武袍男子仍然跪地不起。
少女放輕了聲音:“王城已經死了太多人,如果你的父兄有知,是希望女使擔起責任,還是永遠躲在羽翼下,這個答案,烏隊長早就知道了。”
飛雪漸漸淹沒武袍男子的身影,良久,他啞聲說:“不止青隼,教内有人懷疑您會在接觸傅家後,叛向青隼,如果女使平安歸來,這些人恐怕會對您不利。”
少女道:“對你我來說,重要的是活下去。隻要一息尚存,這些不是問題。”
到這個份上,武袍男子不必再說。但他沉默着,心緒難明。
少女上前拍掉他肩頭落雪,将人扶起:“現在歲暮冬寒,了無生機,但我歸來之時,必定冰雪消融,臘梅如金。烏隊長,保重。”
黑色的晚風帶走了少女,在雪地留下一行蹄印。
“可惜,冬去春來,武袍男子沒有看到金黃的臘梅,因為他在女使離開後,不再被動等待,選擇北上燕陵,成為一個不起眼的衛隊長。”
聞師偃捧起一盞酒,就着衆人難看的臉色,淺酌微抿。
“不過,他很聰明,也善于把握時機。在一場冬宴開始前,将一隻馴養數月的天鵝放入為陛下準備的獵物中,然後,就是他的計劃——”
扮演武袍男子那人,耐心地給一隻天鵝喂食,天鵝極其信任他,安靜待在手下。
而就在狩獵開始後,一隻獵隼落在男子臂間,他松開猛禽,讓它撲向飛來的天鵝。
“噗!”
鮮血濺了男子一身。他用玉錐剖開天鵝的頭顱,取出一顆血淋淋的珍珠。
“滴答——”
身穿黃袍的男子接過對方遞來的金托盤,那枚珍珠在血泊中熠熠生輝,他滿意地笑了:“做得好,朕可以許你一件事。烏侍衛,說說看,你有什麼心願?”
武袍男子雙膝點地,行了大禮:“臣願改投征南軍,為陛下開疆拓土,一統北境。”
皇帝笑了:“征南軍親臨戰場,不比禁軍養尊處優,烏侍衛不後悔?”
那人說:“不悔。”
皇帝思忖:“那朕就封你到西南統軍司。到了西南,一切從頭開始,接下來如何,就看烏侍衛的造化。”
那人接過帝王賜下的寶劍,深深俯首,在衆人看不到的地方,緩慢勾起笑。
戲演到這裡,聞師偃讓戲子退下,面對衆人:“聞家早有懷疑,烏铎從侍奉陛下起,便包藏禍心。為的是帶兵奪回澤州,報昔日兩族之仇。在下也聽說,他不日便将攻打澤州,城内有人蠢蠢欲動,随時要為逆賊打開城門,迎叛軍入城。
“在下不會冤枉無辜之人,同樣,不會放過有罪之人。在場若有人受烏铎蠱惑,聽在下一句勸,交出他的行軍計劃,聞家可當一切都未發生,給諸位迷途知返的機會。
“否則,獵隼餓了一日,下一個,咬的未必是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