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绮眠被禦衛送回府中後,天色已晚,侍女在廳中備了飯,見她到來,笑說:“公子說今日不歸,讓小姐先用飯。”
樂斯年雖然在城防司上值,但每日都會抽空回府,料想被她出城的舉動氣得不輕,飯也不想同吃。
想起傅厭辭那番話,樂绮眠思緒重重,找出太師府送來的酥黃獨,說不清緣由,她始終将它擱置在竈房。
可能因為這件事,她用過飯,睡下後,在夢中回到了小雨淅瀝的妙應寺。
“滴答——”
雨季潮濕的氣息在觀音殿中翻湧,男子的輪廓宛如瘦長的鬼影,透過小窗,在黴爛的牆面無止盡地晃動。
那人說:“公主不抱一抱它麼?”
月光凄冷,照出一地血流。血中閃爍着點點金光,像蝴蝶撲閃的彩翼。
樂绮眠問:“師父在說誰?”
那人回:“自然是你最喜愛的那羅延。”
聲音的主人從黑暗中走出,他身着缟素,眼珠極黑,因為皮膚透着病态的蒼白,仿佛徘徊在雨夜中的野鬼孤魂,壓抑着看不見的死寂。
而他懷中,一隻幼小的黑犬身體僵硬,一動不動。
禅師微微一笑:“是你殺了它。”
樂绮眠僵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這是她從寺外撿回的獵犬,養了三月有餘,它不讓旁人靠近,唯獨對她格外親近,日日陪伴左右。方才正奇怪它去了何處,孰料出現在禅師手中。
師父瘋了!
“公主将它養得皮毛油亮,全然看不出野犬的模樣,今日我更聽說,僧人要将它趕出寺中,你為了它,不惜與對方動手。可你若記得自己要走出禅寺,要面對仇敵的,就不該豢養一隻讓自己軟弱之物,”禅師幽幽道,“就從它,從那羅延開始,斬去這些無用的牽絆,不好嗎?”
樂绮眠顫抖道:“我不要離開禅寺,把那羅延還給我!”
禅師的手掌覆上她的長發,沿着臉龐滑到耳垂,憐憫地盯着那枚玉鸾耳墜。
“看來公主忘了你母親是如何受辱,甯安帝是如何被獵犬咬死在階下。在這禅寺之中永遠做一個庸人,直到老病而死,任仇敵和他的子孫在你母親的墳墓上享樂,這就是公主想要的?”
被撫摸的感覺如冷蛇爬過,讓人脊背發寒,但樂绮眠已經顧不上這些。
她扯下腰間獨股杵,用力刺入禅師胸膛!
“師父要我做強者,可你也困在寺中寸步難行,做不到的事,卻妄圖教會他人,誰在自欺欺人——”
鮮血從僧袍上洇開,禅師卻笑容不改,在她面前碾碎一枚暗金色的毒珠。
禅師說:“公主可知你母親為何而死?”
樂绮眠視野被雨水模糊,她雙目通紅,卻掙不開禅師的桎梏!
“你母親年少時,以一曲《聶政刺韓王》聞名西北,天下無人不知‘廣陵别鶴,舉世無雙’。但江家貪心不足,為鞏固兵權将她嫁入宮中,争奪後位。而她明知甯安帝巽懦無能,卻不顧你舅舅勸阻,入宮蹉跎。海琅王起兵造反,甯安帝心慈手軟,執意放過這位‘好兄弟’,最後死在他手中,毫不令人意外。
“是你母親識人不明,将阖家性命押在甯安帝身上,才害死自己,毀掉了江家。”
禅師從眼睛開始融化,變成一張熟悉的臉。對方的琥珀眼森寒無情,和将毒酒喂給她時如出一轍,俯視毒汁滑入她的咽喉。
“你如今投靠肅王苟活,也要布她的後塵麼?”
***
“小姐,太師府來了客人。”
樂绮眠驟然睜眼,榻前人影與禅師在牆面的投影重合,讓她驟然攥緊了床褥。
樂绮眠冷汗涔涔,道:“我在何處?”
“何處?您不就在府中?”侍女奇怪地笑了,“來,擦擦臉,公子讓您換件衣裳,去正廳見客。”
樂绮眠看清侍女的臉,後知後覺。不錯,她不是關押于妙應寺的階下囚,是武安侯膝下獨女,禅師也已離去七年,不再如鬼魅般日日纏身。遂定了定神,接過侍女遞來的帨巾,擦去頸邊汗水,冷靜下來。
——那柄獨股杵,沒能殺死禅師。
那羅延的血裡有金色磷光,那是毒珠入體的表現,郡王的屍體也有類似痕迹。如果毒是禅師所下,他是怎樣從重傷活下來,潛伏于北蒼,毒殺了郡王?如果不是禅師所為,對方為何偏偏使用此毒?
強壓下紛亂的思緒,樂绮眠換好衣裙,推門而出。
到廳中時,樂斯年與魏安瀾已落座,她走至屏風後,側聽二人談話。
“魏大人的意思是,”樂斯年說,“你與太師會撥一支兵馬營救舍妹?”
“此事需與樂小姐面談,”魏安瀾溫聲說,“勞煩樂兄請她在此一見。”
樂斯年不急于應答,忽提起一事:“舍妹在流放地熬壞了身體,醫官建議調養幾年再談婚配之事。尚未來得及告知大人,實在抱歉。”
魏家人不是活佛,不會做無益之事,他始終懷疑魏安瀾對樂绮眠别有用心,索性試一試對方的目的。
魏安瀾笑一笑:“樂兄如果是擔心樂小姐在魏家委曲求全,可以放心,這樁婚事,是瀾有求于樂家。”
他挽起寬袖,隻見手臂爬滿金色的細紋,一直延伸到衣下。
幾乎同一刻,樂绮眠就握緊茶盞,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