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绮眠被送回城中第二日,得知使臣已将帛書帶回宮中。她也得到進宮的诏令,梳洗過後,便準備離開寓所。
方推開門,一輛馬車停在院外,駕車的是魏家仆從,見到樂绮眠,躬身問好。
“樞府那邊近日有動作,二公子不便與小姐會面,但會派人在侯府外巡視,”仆從拱手說,“還請小姐等公子消息。”
武安侯府建在岑州,這座老宅是樂承邺入京述職時的居所,許多器物在樂绮眠下獄時被抄沒,也沒有請護院。但她昨夜歸來,發現一應家什俱全,猜測是魏家的人來過。
樂绮眠道:“也請轉達二公子,開春之前,我必提曹氏人頭相見。”
仆從颔首,車内卻傳出一道笑聲:“旁的女子隻送情郎腰帶墨寶,你提頭相見,小心吓住了二公子,叫他以為你是女中屠夫,不敢來府上相見。”
他嗓音清越,帶有些許嘲弄,樂绮眠聽了,反應如常,反而是仆從,尴尬一笑:“樂小将軍說的什麼話?二公子怎會不敢見小姐?”
車内人卻沒有再說,因為樂绮眠上前推開車門,讓風雪灌入了車中。
“車上待舒服了?”樂绮眠去掀車簾,“還不下車?”
一個窄袍男子坐在車内,因為長相俊逸,眉間的疲色反而像不受拘束的落拓。隻是寒風一吹,袖口露出半截銀色,是隻做成二指形狀、可以活動的鐵護手。
“車上自然比牢内舒服,”樂斯年笑說,“不過,你穿這麼件破衣裳,蒼人也給你入營?”
魏家與曹病已不睦已久,這次樂绮眠拿下薛賢,魏家從中受益,投桃報李,将樂斯年也從禦史台放出。
樂绮眠穿着昨日的衣裳,轉了一圈:“蒼人給不給不知道,但大人賞光給兩個銅錢,我也好換件衣裳。”
“你哥我現在窮得響叮當,”樂斯年坐姿不羁,抛來幾枚銅錢,“多的回府再找。”
樂绮眠接過銅錢,登上馬車,又低頭看:“這是新護手?”
白馬河之戰時,樂斯年為了拖住聞師僖,讓樂绮眠帶兵突圍,手指落下殘疾。後來受刺殺案牽連,被貶往流放地,到現在,已有四年未曾帶兵。
“是太師府一早送來,”樂斯年活動那隻護手,關節流暢,略無阻滞,“說是托軍器監打造。”
樂绮眠看了一會兒,點頭說:“薛賢的事已經傳回宮中,曹病已一早被叫到瑞雲殿,說是在暖閣待到辰時,始終未能見道聖一面。”
樂斯年已經聽仆從交代了詳情,笑道:“曹病已這次看準你與聞仲達有舊怨,你的死既能推動和談,也能除去刺殺案遺留的禍患,現在兩件事都砸在手中,他豈會善罷甘休?”
樂绮眠說:“你猜對了。樞密院那幫人接連上奏,聖上眼下召你我入宮,正是為詢問此事。”
薛賢被俘是其次,投毒給了北蒼追加犒師費的借口,查明實情,還是找一個替罪羊,道聖此刻想必焦頭爛額。
樂斯年道:“你打算就這樣進宮?”
“當然不,”樂绮眠唇邊勾笑,似乎胸有成竹,“在北營受傷不是全無用處,你先進宮,我去見瑞昌。”
***
剛過辰時,瑞雲殿缭繞着濃郁的降真香。
守城的士兵徹夜不眠,正到輪值的時間,殿内卻青紗重疊,日光黯淡,俨然另一副光景。
“臣學淺才疏,今晨才完成此稿,”老道舉起青詞紙,恭敬上前,“鬥膽請聖上一閱。”
一隻幹瘦的手挑開紗幔,接過青詞。道聖的聲音帶着疲倦:“長庚冷有芒,文曲澹無氣,烏輪不再中,黃沙瘗腥鬼......”
念到此處,道聖沒了話音。
老道屏息靜立,他為道聖寫過無數青詞,明白這是讀到了動容之處,果不其然,道聖提高聲音:“請帝命真官,臨雲啟金匮!寫得好,可千軍易得,良将難求!試問誰能為朕驅除北虜,解奉京倒懸之危?”
昨夜薛賢之事傳入城中,數十人上奏,理由無一不是薛賢受樂氏女所害,絕無戕害肅王、破壞和談之意。
然而,這些劄子統統被拒之門外,殿前司也以齋醮之名,将樞密院衆臣攔在殿外。
老道也看得出,道聖對曹病已失望至極,他在後方設壇建醮,為将士祈福消災,未嘗沒有求良臣獻策的意思。
“聖上,罪臣樂斯年、樂氏女已到殿前,”恰在此時,瑞昌進殿,“不過進殿前,樂氏女有一事禀報聖上,請聖上定奪。”
道聖道:“說。”
瑞昌猶豫片刻,才惴惴道:“樂氏女在北營負傷,恐禦前失儀,請聖上開恩,容其戴帽面聖。”
大梁開國以來,隻有皇族女子垂簾聽政的份,從未聽說臣僚在禦前遮面,便是年邁的老臣,也沒有覆面入殿的權力。
瑞昌以為道聖定會拒絕,孰料他道:“尚服局有帷帽,你去安排,叫曹病已也一同入殿。”
薛賢落難,道聖置之不理,誰都看得出,曹病已聖寵已衰。可當年得知郡王之死時,道聖雷霆之勢,遠勝今日。然而出乎預料,現在他不但允了樂绮眠的請求,還要這勢同水火的三人,同殿而處!
不久,曹病已入殿,樂绮眠與樂斯年随後。
禮畢,道聖說:“都平身,樂卿,你可知朕為何召你三人一同入殿?”
樂斯年也正奇怪,斟酌道:“聖上之心,臣……”
“臣承蒙聖上信重,忝居宰輔之位,”曹病已驟然打斷,躬身一拜,“然而禦下失當,誤信讒言,緻使西北失陷,奉京臨危——”
他摘下官帽,眼眶微紅:“臣愧對君父,愧對百姓,今日,願以死謝罪!”
說完,不等衆人反應,迎着樂斯年驚訝的目光,舉身撞向紅柱!
“這是聖上修醮祈福的大殿,樞相在此觸柱謝罪,”樂绮眠笑道,“恐怕不好吧?”
曹病已身體驟僵,樂绮眠不知何時,走到了紅柱前方,他碰到柱面前一刻,她伸出一手,驟然拽住了他!
雪紗輕揚,帷帽下的樂绮眠轉身,幾名内侍便圍住曹病已,将他與紅燭隔開。
“臣愧對聖上,愧對百姓,”曹病已推開内侍,心知不好,“求聖上賜臣一死!”
冷風吹開紗幔一角,顯出隐在雲煙後的道聖。他頭戴蓮花冠,一身雪青道袍,修醮時殿内窗扇半開,寒意湧入,他卻一無所覺,鬓角帶汗。
“曹病已,”道聖輕聲說,“跪下。”
可就是這個羸弱的道士皇帝,輕輕一句話,曹病已就跪倒道:“臣知罪,但有一事,願臣在死前禀告聖上!”
樂斯年也開口:“聖上,罪臣樂斯年,也有一事禀報。”
兩人同時發話,曹病已像早有預料,快聲說:“樂氏女在兩國談判時蓄意滋事,引得肅王出手,臣雖罪無可赦,但不願見和談受阻,百姓蒙難,聽聞政事堂奏請聖上擢樂庶人為守城官,還請聖上三思。”
道聖道:“竟有此事?”
他看向曹病已,話卻是對樂绮眠說。樂绮眠并未反駁:“臣有罪,但罪在臣一人,與樂庶人無關。”
“你的确有罪,”道聖緩聲說,“不過,罪不在此。”
衆人都看了過來,道聖也繼續道:“朕問你,昨日宴席,聞仲達欲殺你,肅王麾下将領替你解圍,又請軍醫看傷,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