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風雪肆虐,樂绮眠扶住桌案,良久,周遭落針可聞,隻有她強壓的呼吸,和酒水滴答滑落的聲響。
“殺了我,”事情到了最壞的地步,樂绮眠反而破罐破摔,勾唇笑起來,“你以為的幕後之人,也不會出現。”
如果傅厭辭以為能用她釣出對方,那便想岔了。她來北營與他人無關,除掉薛賢,是她早就決定好的事。
傅厭辭卻一反常态,取下腰間馬鞭,推高樂绮眠的臉,垂眸說:“看來你背後之人,也是無能之輩。”
樂绮眠為這個“也”字蹙眉,去撥馬鞭,傅厭辭卻将她抵回來,再次問:“幫你的人,是誰?”
“知道對殿下有什麼好處,”樂绮眠對上傅厭辭雙眼,像嘲弄他對自己束手無策,“聞仲達都能看出答案,殿下還需旁人點撥?”
她兄長還在獄中,不會是他。這批勤王軍雖受應州江氏統制,但她受押入京,始終在禦史台看管下。況且一名罪臣,江氏避嫌尚且來不及,不可能幫她。
對方是誰?
傅厭辭思考時,樂绮眠卻反握馬鞭,悍不畏死般:“其實,殿下若實在好奇,不如求一求我,我高興了,”她下巴輕擡,牽起唇角,“興許能告訴殿下。”
她唇間還留着濕潤的酒痕,那雙眼睛卻已經大膽逼視着他,挑動他的情緒,想讓他一同陷入将死前的瘋狂。
“毒酒發作,你活不過一盞茶,”傅厭辭不為所動,冷靜又淡漠,“你舍命也想保下此人,卻不知在對方眼中,從踏入北營起,你已是一枚棄子。”
“做棄子有什麼不好?總歸活不了幾日,”樂绮眠無所謂道,“将死之前,能除掉薛賢,也算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
傅厭辭道:“你來大營,隻是為了除掉薛賢?”
樞密使還好好活在城中,一個薛賢不足以讓她舍命出城。否則她不會設局隐瞞聞仲達,将自己從事件中摘出去。
“是與不是,重要嗎?”樂绮眠向他探過身,無所用心地笑笑,“我以為殿下早就知道,三年前我沒有随武安侯而去,隻是為了今日,能親手報流放之仇。”
三年時間磨掉了射殺聞師僖時的意氣風發,她眼中有了讓傅厭辭陌生的冷漠。如同死灰餘燼,或即将熄滅的燭火。
“其實,告訴殿下也無妨,”樂绮眠想到什麼,話鋒一轉,“我來北營,的确為找尋一人。”
傅厭辭很聰明,或者說了解她的性情,她不懼聞仲達的刀鋒,但也不想為除掉薛賢搭上性命,能讓她做到這一點,的确另有原因。
可這句話落在傅厭辭耳中,另有意味。
要找誰?聞仲達?崔烈?無論是誰,都應與他無關。可聽到她的确另有目的,傅厭辭胸中還是泛起一陣森寒的暴虐。
傅厭辭道:“是什麼人?”
樂绮眠的手腕被握住,她不解擡眸,卻撞入傅厭辭驟然冷卻的琥珀眼。
“這個人,你我都認識,”樂绮眠讀不懂他的情緒,卻也看得出他眼神危險,“殿下也很熟悉。”
她說話時,氣息柔柔地拂過傅厭辭臉頰,與眼底直白的挑逗不同,她的吐息如春夜落入溪澗的花瓣,潺潺卷裹着暗香。
傅厭辭右掌收緊,在得到答案前,他想過數種可能,但不論她要見誰,他都不會讓她如願。不僅如此,她也不要妄想離開大營,他——
“一個本該心狠手辣,”樂绮眠輕聲說,“卻屢次放過我的人。”
傅厭辭五指忽松,馬鞭便到了樂绮眠手中。
“殿下?”樂绮眠乍然拿到馬鞭,眼露困惑。
這是什麼反應?
良久,傅厭辭才側開眼,聲音沉沉:“為何找他?”
樂绮眠說:“自然是想見他。隻是分開三年,貿然靠近,或許成了打擾。”
兩人沒有任何接觸,可目光相碰,氣氛早已發生變化。她言語真摯,好似十分在意對方,這或許能騙過旁人,可傅厭辭的表情沒有變化。
“我來北營,是想與殿下談一筆交易。殿下應該知道,如今國庫拿不出這筆犒師費,曹病已這些年貪墨的金銀,卻足夠養一支軍隊,”樂绮眠單刀直入,“完不成軍令,殿下無法交差,而我也需要一個契機,來除掉曹病已,重回朝堂。”
如果剛才還在等她解釋,那麼聽到這段話後,傅厭辭的目光重新冷下去。
“你想借刀殺人,你也确實除掉了薛賢,可什麼讓你認為,”傅厭辭盯着她,“諸天禦衛會受你驅使,替你對抗曹病已?”
傅厭辭的影子落在她身前,和在帥帳時不同,他沒有刻意拉開距離,故而那極具攻擊性的淺瞳逼到眼前時,她放輕了呼吸。
“殿下想知道那人是誰?”樂绮眠從袖中取出一物,推至傅厭辭面前,“将這枚令牌送到太師府,他能解決犒師之費。”
傅厭辭的眸光起了變化,并非因為那枚令牌是象牙質地,而是上書淺色小字,這個字他并不陌生。
曹病已被停職前,也是風光無限的寵臣,可畢竟宦官出身,無法與文臣清流相提并論,要說誰最得帝心,非文臣之首,太師魏衍莫屬。
三年前,樂绮眠即将被抄斬之際,傅厭辭來過大梁。然而,政事堂提前出手,救下了樂家兄妹,将兩人改為流放。
太師魏衍正是政事堂長官,也即三年前,樂绮眠已經找好魏家這條退路。
一切有了合理的解釋。太師府不但有将她安全送回京中的能力,鏟除曹病已,對他也沒有壞處。
隻是,傅厭辭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她為太師府安排的踏腳石?還是反擊北蒼的棋子?
樂绮眠算着時間,正奇怪為何過了一盞茶,毒性還未發作,背後就竄上一陣寒意。
但當她仔細看,傅厭辭并無異樣,隻不再看那枚令牌,朝帳外道:“崔烈。”
崔烈說:“屬下在。”
傅厭辭道:“備車。”
崔烈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