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回...咳咳...回來了。”那張氏娘子有氣無力，話到一半又來了陣猛烈的咳嗽，她不由自主揪起塊布掩面。

陸鴻見張氏娘子直起身，怕被瞟到，連忙換了個姿勢，從弓腰往屋内張望換成了直挺挺地緊貼着屋壁跪在土路埏上。

好痛！

陸鴻擰了下眉頭，天太黑緻使他未曾發現跪下的路埏上存了幾顆堅硬的沙粒，混在松散的黃土裡，磨得他兩膝生疼。

等回了開封府，定要請嚴芝嚴大夫正八經開幾方名貴的敷藥，叫那曹巡使狠狠出點血，陸鴻心裡好生念叨着。

時間倒是如白駒過隙，這一會兒工夫，那張環簡單安撫了張氏娘子幾句，便進出屋子忙活起來，先去院裡打了井水匆匆洗了膀子，後又不知往東廚去做甚了。

陸鴻張望了一番，未曾發現其他人，想着那張環一人他還能勉強應付，稍一思忖，便往正門去叩響了門。

“誰啊？”不出所料，粗粝的嗓音透着些許不耐煩，見無人回應，那人開了條門縫。

見門外立着位圓臉白衫的瘦削男子，張環揉揉眼，他十分确定這人非平岚村之人，也非礦場之人，“你是何人？”

“你便是張環？在下陸鴻，得了诏令，專程來探查冶鑄金佛相關之事，那崔知州——”

陸鴻話還未止，那張環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礦上之事下工之後恕俺無可奉告。”

未等陸鴻解釋，“告”字的尾音淹沒在厚重的關門聲裡。

陸鴻想過張環恐會敷衍，但如此直白的拒絕倒是打得他措手不及。他緩了口氣，将耳朵貼在門上，聽得到那張環的聲聲抱怨。

“官人，是誰來了呀？”

“那狗官又派人來問冶鑄金佛的事了。”張環賭氣般扔下院裡空無一物的木桶，眉頭緊縮。

“怎地叫俺們日裡夜裡都在礦場忙活着，倒是鋪子的活兒未留得時間去幹，地裡的活計也都耽擱了，他奶奶的，一家幾口人飯都快吃不上了。”

“咳咳——官人莫要說了，奴家納了幾雙布鞋，除了給官人換的，餘下的也能換幾文，雁哥兒秋妹兒的宣紙錢也不愁了，咳咳——前些日子繡的那幾塊扇面賣了換些黑面，到月中吃喝，咳咳——也是不愁了。”

“唉，嫁來俺家，竟是光要娘子吃苦了，竟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張環說着說着竟哽咽起來，捂着臉嗚嗚哭泣，“娘子咳嗽了半把數月，俺卻被礦上的事攔了腳步，打鐵的那幾個子連抓把藥的錢也不夠。”

“官人這是說得甚麼話，咳咳——”張氏娘子伸手便要拂去張環面上的淚，可惜力氣不夠，那隻手堪堪地垂了下去，“自古命有天定，今生有官人陪伴，有兒女繞膝，奴家已覺幸運了。”

陸鴻在張家院子門口就地蹲坐了會兒，夜晚的露氣混着泥土粘濕了他的手掌，聽得屋裡的嗚咽聲，他扶着牆起身，甩了甩蹲麻的腳，吸口氣下定了決心般去敲那扇門。

光着臂膀的張環從薄薄的木門露出顆喪了氣的頭顱，壯實的漢子面上幾行淚痕還未幹，見是陸鴻他也毫不意外，隻是深深地歎口氣，面上隻是無可奈何。

适才他将陸鴻拒之門外，也是沖動之舉，内心頗為忐忑，怕官府知曉後再來他家找茬。

“我這還剩一兩銀子，”陸鴻紅了眼眶，将銀子塞進張環的手心，又折起他的五指，“明日一早便快些去城裡為你的娘子抓藥吧，這病拖久了，身子怕是要愈發沉重了。”

“這...這可使不得啊！”張環滿面驚愕，一臉不可置信，“官爺若是有何事要問，草民如實回答便是，這...這...這——”

“'一言既出，驷馬難追'，陸某給出的錢财便不會再收回，收下吧，起碼能解眼前之渴。”陸鴻又伸手将張環的手臂往裡拐了拐。

隻見張環“噗通”一聲跪下了，雙手合十，連續不斷地磕着響頭。

“草民多謝官爺，下輩子，哪怕是做牛做馬也要報官爺大恩，多謝——”

“哎～，張兄這又是何必呢？”陸鴻何曾見過這等陣勢，見那張環跪下磕頭一時愣住了，待到回過神兒來，趕忙蹲至與張環齊頭高，托着他的手臂，扶他起來。

這回倒是張環不習慣了，還未曾有過官衙的人如此待他。從前，不提州衙的官吏，哪怕是衙役，也未曾把他們這些匠人、農人當成人看，如今，卻是在一個孟夏的夜裡，在一扇窄窄的薄木門邊，伸出的這雙手握緊了他的心髒，并為之注入了躍動不息的生機——人啊，何來高低貴賤之分！

他感激地望了眼陸鴻，似是怕玷污了他似的，又趕忙移開眼。

“官爺倘若有事說道，草民必定傾囊相告。”

[1]東馬：主要分布在京東地區的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