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柳淮汀不徐不忙,将那尊金佛被官家所疑乃至最終發案的情形,向在場衆人詳盡叙述。
“那尊金佛本是登州府衙為取悅官家,特地為四月初八的浴佛節趕鑄的。據衙司的一幹人等說道,為鑄造此尊金佛,可是用了足足兩千餘斤冶煉的純金,既特地邀了西域高僧指點迷津,又是讓登州最負盛名的金匠精雕細琢,晝夜不停,這才趕在佛誕日前貢進了宮裡。”
聽聞使了兩千餘斤黃金之時,陸鴻不禁面露震驚之色,瞪目哆口。以登州礦場的情形,光是開鑿、采石、冶煉,如此之大的用金量,怕也得耗費數餘年時光方能打造。
“如柳大人所言,從登州到汴京一千六百餘裡,竟無一人發覺這佛像作僞?!”那張岱青臉色發烏,冷笑了一聲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怕不是那衙司的人搞鬼,倒是中飽私囊,以假亂真?”
府尹邵從溫邵大人聽了張岱青的此番話,面色倒是難看起來,便是剛要開口教他莫要以偏概全。
“張捕頭,你萬萬不可——”
“柳兄所言,聞之的确甚為荒謬。陸某昔日行走江湖之時,曾聽說民間有詐僞之術,采包金之術替代通體足金,以此暗中謀利,然而那法子也僅限于婦人家的首飾一類。現如今,此等市井僞造之技竟還用在了進貢官家的金佛之上,陸某此前真是聞所未聞!”
陸鴻側首沉思着此尊佛像鑄造之時的造假工藝,未曾留意府尹邵從溫的開口之意,倒是将他的話硬生生打斷了。待陸鴻有所省悟,倒是不知說什麼才好,隻待朝邵府尹赧然一笑,以略表歉意。
那邵從溫邵大人倒是個大度的,見幾人已然沉浸于查究案情中,便知不便再叨擾幾人。既是那柳淮汀柳郎中已經将當下情勢與陸、張二人說明,餘下之事便與他無甚關系,于是乎他向那陸鴻點點頭,便退出了東廳。
“呵,陸兄真是少見多怪!要張某說道,黎民百姓之家,戶藏一錠黃金的能有幾何?怕是窮盡全城,除商賈大戶之外,尋常人家連粒沙金的碎屑也不可得吧?且說那受了差遣押送金佛進京的,都是些出身窮苦人家的押班的末流衙役,縱使曉得押送之物乃為佛像金身,可那千鈞所重,豈是他們所能料得的?便是你我二人,可曾去過金肆,有過锱铢?”
開封府捕頭那點微薄的俸祿,便是與金肆存了道可悲的厚障壁罷了。
“那自然是沒有,”陸鴻難為情地聳聳肩,昂首扭頭望向柳淮汀,一頭束起的烏發散散地墜在皂色的窄袖半袍上,頗有些飒然之态,“柳大人可是已然參破了那金佛的玄機?内裡可是摻了何物,竟是輕至能使人挪動?”
“那金佛已被官家派人封存且送至了刑部庫房之中,在下任刑部郎中不足一月,曆練不深,誠惶誠恐,未敢擅啟,還請陸兄、張兄二位移駕刑部。”
“哈哈哈哈!”隻見張岱青仰天長嘯,一甩寬袖,“好一個誠惶誠恐!刑獄推官,小心翼翼竟如此狀!”
“這…事到如今,兩位仁兄既非外人,柳某便是把此案牽涉與張兄、陸兄二人言明了吧!免得日後再生事端,”柳淮汀歎了口氣,眼光直往上瞟,“這金佛案關涉的不僅為皇家尊嚴,更要尋得那兩千餘斤黃金的下落,切不可落入契丹人手中。雖說宋遼兩國定下澶淵之盟已有三十年,兩國民衆也多有互市,可私底下兩國關系依舊是風雲詭谲,互派諜者,因而,對于契丹人,我大宋也不可不防。”
張岱青面色倒是稍稍緩和了些,正襟危坐道:“若是柳大人要探查二千餘斤黃金所蹤,恐怕還須将曾涉金佛之人逐一拷問,方得蛛絲馬迹。在下不知刑部可曾會同大理寺[1]将監造工匠與押司官吏悉數訊問,徹查州衙簿冊與移交符券,詳驗其入京官牒,如此方能有一絲契機。”
“張捕頭所思慮之事,在下自然皆已付諸實踐。本官尚在宮中與官家議事之時,便已商議完全。官家已經下令,除登州州衙涉及金佛案的一系人等,因恐走露風聲而未予告知外,凡京畿涉案之人皆已拒捕于刑部大獄。然還有一事還須張捕頭及陸捕頭明知,”柳淮汀頓了頓,倒是側身望向陸鴻,眼中的笑意若有若無,道,“大理寺溫少卿因急病告假,依官家之意,浴佛日所用的金佛為赝品一旦傳出,或将有損皇室清譽,故此案大理寺不便介入,便由我刑部特事特辦。本官已向官家禀明,由陸捕頭從旁配合,既是開封府邵大人願讓張捕頭一齊參與,在下也不便推托,隻望二人緘口不言,關涉案情之事莫讓外人知道。”
陸鴻與張岱青皆唱個“喏”,三人便分别上馬往刑部而去。
那張岱青自述有“五聽”[2]鞠谳[3]之能,自請去刑部大獄,柳淮汀倒是噤聲不答,張岱青便沉默不語,陸鴻見有暴風驟雨将至前烏雲壓境之狀,便趁下馬之時暗自拉往柳淮汀的袖口,請他在後方稍待,與那張岱青拉開了數米的距離。
“柳兄怎不讓那張兄去刑部大獄?那張兄頗擅刑訊之術,若令張兄審訊,想必能夠大增其效,有所裨益。”
“陸兄怕是未曾知曉,那張岱青張兄此前在刑部任職,去年冬月裡,從涼州往汴京押送重囚的途中,未曾留意那囚犯藏了尖木筷,以此自戕而亡。恰逢袁尚書才到任,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之機,逮着剛撞上鐵闆的張兄,他與手下的那一衆人手便是因此得了罪,原本皆要脫了官袍,削為白丁,倒是刑部的肖侍郎念着多年的情分,叫人去請了貴府的曹烨,據說是塞了個汴京城有點名氣的勾欄美人兒給他做妾,這才拖延到此月,趁着袁尚書休沐,把那人調到了你們開封府,”柳淮汀壓低了聲音,倒是似春雨綿綿落在草地般消散在來往的喧鬧人馬中,說着“張兄那一夥人單他自己被保下了,怕是他去往你們開封府之前遭了不少冷嘲熱諷。”
“若是讓袁尚書曉得他不僅又返了刑部,還親自去了刑部大牢提人——動靜鬧大了,官家要的暗中行事,怕是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