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及飯食,陸兄倒是靈敏得很,”柳淮汀忍不住伸手刮了下陸鴻的鼻子 ,“陸兄前世怕不是餓死鬼投胎?”
“柳兄這是哪裡的話,莫不是信了《淮南子》那些個辟谷之道,說是什麼不食五谷便可保有童子顔色的鬼話[6]?”
“饒是鬼話,說不定正是陸兄前世所言呢?”
民以食為天,上到宮裡的官家,下到街尾的布衣,兼有這廟裡的高僧,亦或是羽化成仙的老道,人人皆離不得。”
二人拾階而上,穿過園裡的廊子,見齋堂紅門大開,内裡終于見了些香火客。衆人皆是不聲不響捧了碗,端坐在桌旁,四周隻聞輕微的食物咀嚼聲混着幾位僧侶的念經祈福聲。
二人照例,各自掏了幾枚銅錢當作齋飯随禮。而後見得小師父撈出面條,略一停頓,待水瀝了些許,就盛在碗中。這小師父又舀了些鹵子倒進去,擱上幾片蟬如白翼的白蘿蔔,撒上酸豆角段便好了。
今日的齋飯便是這碗素面。
陸鴻與柳淮汀分了案,正身端坐于案前,左手大拇指扣在碗邊,四指端碗,右手持筷挑面。
這素面入口溫熱,鹵子鹹淡剛好,酸豆角開胃,腌制的白蘿蔔片脆爽,面條散着濃郁的麥香味,雖說沒什麼葷腥,卻不失為一道可口美食。
陸鴻擡頭瞧向柳淮汀,那人正在細細嗦湯,早先勾起的嘴角放了下去,桃花色的唇略略翕動,正午的光映照在牆頭水甕上,又懶散射在那人的側臉上,遠遠瞧過去,光暈籠罩中有股甯靜平和之感,倒像是一尊不容亵渎的漢白玉菩薩像。
陸鴻突然有種想要破了那菩薩像的沖動。
若是告訴那人若把白蘿蔔片混着一齊下肚味道奇佳,不知那人會不會酸掉大牙,弄出個呲牙咧嘴之狀。破了安詳自然的面孔,再上乘的玉也雕不出菩薩像。
可惜啊,寺裡的規矩,齋飯期間不得言語。陸鴻禁不住默默歎了口氣,更是費了老大的勁兒強強扼住自己的笑聲。
恰逢那對座的柳淮汀擱了碗,正碰上陸鴻的目光,疑惑地擡起眉頭。
哎呀,被發現了!
陸鴻慌張地擺擺手,示意無事,伏下頭對着餘下的半碗素面聚精會神,連帶着捧起碗灌下湯,直露出業已發黃的碗底。
齋飯既畢,二人一前一後出了齋堂,陸鴻未曾開口,順着條人迹罕至的小徑往繁塔去了。
倒是柳淮汀先急了,通天的竹林郁郁蔥蔥也蓋不住他面上的一片焦灼,
“陸兄此先在用齋時為何發笑,可是有何事要與柳某言說?”
“柳兄以為是何事?可盡數猜猜看。”見無意中擾破了柳淮汀的平和面色,玉菩薩也成了凡胎□□,陸鴻的心窩子也如一陣季夏的溫風拂過,心滿意足,暗自感概道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陸兄莫要打悶葫蘆兒了,好哥哥兒,之前的玩笑話可莫要生氣,這事便說與在下聽罷~”這會子二人熟稔了起來,柳淮汀也無了汴京城裡那副端着的架子,竟是連好哥哥都叫上了。
突然間,陸鴻眼眸蓦然一亮,未曾理會柳淮汀的求饒,隻拽着他的袖子往前行了幾步,拐過片抽了新枝兒的灌木。
“柳兄盡數往前看,那花兒開得好生燦爛。”
繁塔之下,天清寺的僧侶早早便搭好了花亭,此時古木立起的棚架上五彩斑斓,預先鑽的孔裡插了折下的簇簇薔薇、素馨、夜合之類的小朵花枝,合着本就攀爬在其上的青色藤蔓,牡丹、芍藥、木蘭之類大朵的花枝依據《愣嚴經》所述,被匠人插于十方[7]。
見花團錦簇中,擱置着一木盆,柳淮汀将主動言語道:“這是天清寺的浴佛式所在處,那盆裡定是置了佛像,按俗要将五色香水淋于佛頂,再造一個九龍吐水為佛祖浴身的态勢。”
“柳兄,不知這浴佛式将于何時舉行?不知我們可否有幸一觀?”
“怕是遲了,按俗隅中[8]便辦了儀式,這天清寺離開封府甚遠,若是陸兄來年願來善會,須得起個大早才是。”
“倒也不遲,”陸鴻鑽進花亭,取了旁側的木瓢,左手舀了勺香水,從銅佛像指天的右手尖兒澆了下去,“雖說未趕上善會,自個兒給佛祝誕潔身了便是,‘心誠則靈’,想必佛祖也不會怪罪。”
“更何況,這繁台一行,春色賞了,齋飯吃了。”陸鴻打了個飽嗝,尋了塊小徑旁的青草地便四仰八叉地躺在其上。
“柳兄可知你甚是俊美?”
陸鴻扭了頭,從下至上瞥瞥柳淮汀,接着道了句。
“光是這俊美的探花郎一路在側,此趟旅程也不虛此行了!”
柳淮汀才在尋思陸鴻未趕得上浴佛節的善會,還會滿懷憾意,絞盡腦汁才想了個“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說辭,想着“小滿勝萬全”好去開導陸鴻一番,未曾想這會子那人竟還記得先前馬車上的仇,倒是調笑起他了。
柳淮汀吃了個啞巴虧,嘴倒是張了張,奈何沒吐出一句話。
[1]出自《論語?先進》“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句。
[2]出自唐代杜牧《江南春》。
[3]出自宋代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
[4]梓裡:指故鄉。
[5]商女:指歌女,出自唐代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句。
[6]出自《淮南子·人問訓》“單豹被世離俗,岩居而谷絕,不衣絲麻,不食五谷,行年七十,猶有童子顔色”。
[7]十方:佛教所述“十方世界”指“東、西、南、北、東北、東南、西北、西南、上、下”十個方位,《愣嚴經》有言:“如是十方微塵國土,一時開現。”
[8]隅中: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