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捕頭,這邊!”
從紅帳銅車裡冒出個頭,那人揮揮手,跳下車,為了進廟祈福,柳淮汀特意換了身素色的淺綠色錦袍,倒是增了幾分儒雅之感。
他作出個“請”的姿勢,道了句:“陸兄請上駕。”
“柳兄,請!”陸鴻與他客氣一番,二人依次上車落了座。
從禦街行至了朱雀門前,東拐進了南門大街,車子腳程慢了,自是颠簸得輕了些。陸鴻撩開簾子一看,原是街上人頭攢動,堵得水洩不通。
“兩位公子,今兒是浴佛日,想必城内諸多人家皆乘了車轎往大相國寺去了,這下便堵了南門大街,兩位公子少安毋躁,等過了大相國寺,俺從甜水巷那頭穿近道。”
“無妨,老車腳還請慢行,切勿傷了行人。”柳淮汀瞧着陸鴻對南門大街兩側的鋪子成左顧右盼之狀,自個兒倒也不慌不忙。
“這是自然。”
“聽聞陸兄來京不久?”
“入汴京一月有餘——這柴小五定是又多言多語了,”陸鴻收回了眼,朝柳淮汀翩然一笑,卻絲毫不惱,“罷了罷了,這汴京的三月,倒是宜人。天高雲淡、和風舒暢、花紅柳綠,竟讓人有些‘風乎舞雩,詠而歸’[1]的雅興,倒是與江南的‘多少樓台煙雨中’[2]截然不同。”
“陸兄可是江南人?江南書院極多,文人墨客也數不勝數,江南春便是在黃梅雨裡潑一場水墨罷了。在下便是江甯人,猶記得幼年時秦淮河上的調子,倒是讓人念念不忘。”
“可真如柳三變所言,有‘羌管弄情,菱歌泛夜’[3]之态?”陸鴻特意繞過自己的梓裡[4]何處,倒是對秦淮調子頗有興緻。
“來日方長,倘是陸兄往江甯去了,便由在下做東,引了那驚才豔豔的商女[5],唱上曲菱歌——”
未等柳淮汀道完,隻聽青鬃馬高鳴一聲,随即車身猛的傾斜,車内并排而坐的二人一齊向左甩去。
倒是柳淮汀用胳臂支住了左側的廂壁,陸鴻妄圖去抓那右側的紅簾子,那簾子卻驟然裂開了,未待她抵得過這甩勁兒,整個人便跌入了柳淮汀懷中。
一時之間,二人四目相對,柳淮汀面上漂過一絲緊張,倒是很快釋然下來,倒是伸了右臂搭在陸鴻的肩上,摁住了他。陸鴻卻有些不知所措,兩側臉頰上起了紅霧。貼近的這身子是溫熱的,散着沉水香的清甜,倒叫他不曉得往哪裡躲才好了。
“兩位公子可有傷着?”老車腳在外高呼,“先前有個無賴小兒驟然竄出來,倒是叫俺吓了一大跳。”
“無妨,車腳前行便是了。”見老車腳要掀起簾子察看廂内情形,柳淮汀自己竟不知為何無厘頭地出聲阻止了。
老車腳應了聲,轎廂邊懸着的鈴铛便繼續“叮叮當當”起來,敲響了陸鴻宕了機的腦袋。
陸鴻撐了下橫着的木轼,借力坐正,似是怕此種情形再次出現,極力向右移了移,貼上了右廂壁,給二人間留下富餘的空間。
柳淮汀皺起眉頭:“陸兄在擔心何事?怎與在下如此生疏?”
見陸鴻未曾搭話,他複又哂笑道:“莫不是陸兄對在下有意?”
此話一出,陸鴻倒是徹底慌了神。
難不成是剛剛滑進柳淮汀身子之時被他發覺了我的女兒身?
可…可他,并…并未觸及緊要部位啊…
“柳兄可莫要說笑了,”陸鴻謝絕的聲音抖了幾抖,“此等玩笑若是傳出去了,倒是于柳兄的官聲有損。”
柳淮汀見陸鴻認真起來,收了面上的調侃之色,又換了那副彬彬有禮的模樣,抱拳道:“是柳某過分了,還望陸兄莫要放在心上。”說罷又行了個揖,忽地又躬起身子,左手向前探,摸出個細長的玩意兒。
見是把彎刀,陸鴻才記起上了車駕後将其放于身側,但不知何時竟沒了蹤影,原是适才車駕轉彎時跌進了左廂壁的渠兒裡頭。
“陸兄可莫要忘了取人性命的彎刀,”柳淮汀笑臉盈盈遞上刀,卻突覺腰身一勒,發現大事不好
——那大紅的刀穗竟與他腰間拴着玉佩的鵝黃絲線纏在了一起,一揪便拉扯起他腰身上的絲縧玉帶。
陸鴻本已伸出手摸了刀,這下接下刀也不是,縮了手也不是。
還好他急中生智,放了刀,讓那柳淮汀擎着,自己倒是順着刀穗摸去,去接那團亂糟糟的絲線。
可是,陸鴻越是着急便越是解不開,額頭上滲出一片密密的汗珠。
“柳某往外拉着,陸兄看好繩結纏在何處再動手。”柳淮汀支了主意兒,還好這次刀穗與絲線相離開來。
柳淮汀“咳”了聲,又接上了原來的話,為打破尴尬的氛圍作了諸多努力:“既是陸兄常常巡街,在下便薦了幾家色香味俱全的食店,陸兄也可攜弟兄一齊大快朵頤。”
“咦?柳兄來汴京一月有餘,竟是食遍了汴京城?”
“開封府總管京畿,一向事務繁瑣,陸兄怕是忘了柳某之父在工部任職,在下雖說是生于江甯,長于江甯,可也常與母親趕着休沐日赴京面見家父,這汴京城的食店啊,這十年也換了幾番了,柳某這就将幾戶叫人垂涎欲滴的食店細細道來。”
二人一路暢聊了些汴京的美食,本有些煩悶的路途倒也讓人覺得時光匆匆,這會兒出了陳州門,拐過片林子,千年古樹長得漫天蔽日,天清寺便到了。
家喻戶曉的“汴京八景”之“繁台春色”便是在那天清寺裡頭。太祖開寶年間,叫人重修了天清寺,汴河東南的富戶籌了錢,又集了些小家小戶的香火錢,許那修寺的工匠又建了繁塔,好鎮壓住汴河裡淹死的惡靈,護得一方風調雨順。現下,那繁塔洞壁中還镌刻了供奉者姓甚名甚呢。
二人下車步行,仰頭便見九層寶塔高聳入雲,下面一古樸的寺廟,有些袅袅炊煙的煙火氣。
陸鴻望了眼天,估摸着眼下正趕上午膳的時辰,心中默默盤算着早些去吃齋飯。
這天清寺地處偏遠,果然香火客也少了許多。許是時辰不對,進門的大殿裡隻有一位僧人持了念珠,默念着佛經,見二人伸了左手,吐出句“阿彌陀佛”便遞來了幾根香。陸鴻請了香,微微彎腰,在案上的長明燈處點了香,雙手相疊,将手中的香擎到眉心,閉目敬拜三次。柳淮汀在旁側垂手,待到焚香纏繞着升天,卻撲通一聲跪在蒲團上,虔誠地跪拜三次,再去點了香敬在香爐中。
“陸兄,可要去用齋?”柳淮汀關切地望着陸鴻。其實,二人下了馬車時,他便聽到一陣斷斷續續的咕咕聲,原本以為是水井中氣泡上升後破裂的聲響,隻是方才敬香時複又聽到,他才意識到時辰不早了,怕是一陣舟車勞頓的陸鴻已然餓了。
“齋飯自然是要用的,”陸鴻揉揉已經空空如也的肚子,半分幽怨半分調侃地瞥了眼柳淮汀,“我入寺時便瞧得東面升了袅袅炊煙,方才在進寺的院子裡嗅到的鮮香也是從東面飄過來的,怕不是齋堂也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