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稍許怔神後，納伊皺起眉。

如果神裡隻是選擇自保的話，水系神之眼的他或許并非不能得救。

同系的元素之間的沖突，傷害性雖然會大幅度降低，但勢能和壓強并不會就此被抵消。如果神裡绫人不這麼勉強的撐開大型的屏障，隻保護好自己，之後運氣足夠好的浮上海面，依靠他對水流的操縱能力，他應該會是一船人中生還率最高的那個。

但他卻沒這麼做，而是選擇了保護所有人。

……為什麼？

如果是害怕納伊的死亡而放出流言帶來的後果，那也應該不至于用生命去拼。權貴都是如此，再多的利益也是為了有命能享受，将生命和利益放在天平兩端，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惜命。

忽然，船體再度向另一側傾倒。

納伊幾乎下意識的抓住神裡绫人。但這次傾倒的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殘破的幾乎看不出原型的椿花飄零在海浪中上下翻騰。船似乎已經被浪掀翻了不止一次，她們随時都會被這巨大的慣性抛出。

神裡绫人已經快要失去意識了。他手上幾乎沒有傳來任何支撐自己的力氣，很快，一名成年男性七十多公斤的重量就全部壓在了納伊的左臂上。

加大摩擦力的戰術手套在海水浸透下逐漸失去抓力，納伊能感受到自己抓住的神裡绫人的手漸漸被迫松開。

——再這麼下去，即使船能夠撐過這次海嘯，但毫無疑問的，神裡绫人會死。

她現在抓取的受力點太差，即使再怎麼施力，很大程度上會變成無用功。而失去納伊支撐，船身隻要再來一次晃動，下一個被晃下船的必然是近乎昏迷的神裡绫人。

但現在——至少現在，還不能讓神裡绫人死去。

……隻能賭一把了。

将所有思考濃縮于短短一秒内，納伊确認四周。經曆了風飄雨打又曆經魚人啃食的貨船在海水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悲鳴，如果不是護盾的幫助，恐怕早就散架了。

下一秒，船體再度被抛起。椿花籠罩的貨船像是雜耍般在巨浪間翻騰。

而和神裡绫人連着的手，也随着這巨大的慣性脫離了她的手心。

——與此同時，納伊也松開了抓住船艙扶手的手。

屏息做好準備的她做出類似短跑運動員起跑時的動作，全身瞬間發力猛地沖了出去。

在搖晃的船面上，她比神裡绫人墜落的速度更快的奔跑着。

然後，在無窮盡的水流吞噬兩人之前，納伊成功的先一步抓住了神裡绫人。

她用左手迅速在空中抓住不知是否還清醒的男性，帶着戰術手套的手掌牢牢罩住了對方的腦袋，防止他被将要甩進水中時的沖擊震傷。

同時，她的右手對準船舷放出勾索。

堅固的繩索仿佛能懂得使用者的想法般，靈活繞過‘開’字型的船舷上下部後又借着慣性纏繞上桅杆，一端的鎖具則死死咬住了貨船的甲闆，結成一個牢牢的扣。

随後，她和神裡绫人順着被海浪甩起的巨大慣性，雙腳入水紮入了深海之中。

疼痛和寒冷同時襲向沉入水中的軀體，體溫迅速被湍急的水流剝奪，口鼻瞬間被味道古怪的鹹海水灌滿。不給納伊慢慢應對的機會，大海不由分說的請兩位新下鍋的遊客吃下一個洶湧的浪頭。

納伊不得不任由一半身體拖着神裡绫人接受高空墜海的沖擊，另一半的身體被繩索扯住維持着和船的聯系。

即使已經努力調整了入水的姿勢和沖力，但兩邊同時被施力的感覺依舊讓她有一瞬間恨不得就這麼昏過去。

——真的好疼，賊他媽疼，不罵街都沒法忍受的疼。

然而水裡根本沒法罵出聲音，而疼痛感也迅速在失溫和麻痹的雙重作用下轉為無法控制的遲鈍。

——不是好事，不疼并不代表身體沒有受傷，無法接收身體基本的警報本身就是件可怕的事。

但想冒險充當别人的救命繩的下場就是如此，她不得不在這混沌的感官中拼命保持清醒。

無論如何，必須确保神裡绫人不會被弄丢。

納伊調整左手的位置，讓左臂帶着神裡绫人，以近似摟抱的姿勢盡可能将對方拉近自己，然後将手罩在他的口鼻部，防止這人昏迷間無意識的嗆入海水。

——堅持住。海嘯的推進速度很快，已經熬過最猛烈的攻勢了。

等到海徹底平靜下來，就是她們赢了。

她在洶湧翻滾的海流中不斷漂浮，掙紮。湍急的水流讓她仿佛一條絞肉機上的鹹肉，身體核心體溫在浸泡下迅速接近失溫症發作的35度，而她覺得自己身體表層已經被海水冰得仿佛兩條腌過頭的凍臘肉。

幸而右手的繩索以它卓越的承重能力死死的抓着他們，沒讓她們被水流沖走，沉入海底。

不知過了多久，那種混亂的找不到天南地北的波亂終于漸漸有了平息的趨勢。

納伊也感受到自己體内的氧氣即将告罄。疲勞感和麻木感籠罩着她的全身，但她必須努力驅動身體，讓自己和神裡上浮換氣。

這時，海下的某物的動靜吸引了納伊的注意。

她下意識的低下頭，向深海之下望去。

那是和她曾去過的楓丹的海下完全不同的世界。

沒有五彩斑斓的海洋生物和幹淨的河流，稻妻的海是灰色的、流動的死亡。

那模糊不清、不斷翻滾的生物的姿态，納伊在數分鐘前還有印象。

——足以讓人患上密集恐懼症的、一雙雙無法合起的腫大眼球，正咕噜咕噜的轉着，視線的焦距一刻不停的盯着她和神裡绫人。

在海下約百米左右的地方，數不清的魚人們正貪婪地盯着她們。

它們是辛勤撿漏的拾遺者，是保證神裡绫人被摔下船後必死無疑的保險栓。

幾乎在看清并認知到那些玩意的真身的瞬間，納伊一下子感受到了自己身上充滿了力量。

腎上腺素飙升至最大值，身體榨出最後一分力氣，她毫不猶豫的擺動雙腿，往海面上遊去。

而或許是懼怕雷電的威力，魚人們隻是靜靜目送着他們的遠去，沒有追來。

……稻妻到底在發什麼瘋，才會量産出這種詭異的玩意。

靠着這最後一口氣遊到海面上，納伊猛甩腦袋，深深換氣，又幫被帶着的神裡绫人咳出嗆入氣道的水，确認他還有微弱的呼吸和脈搏，她才終于稍許放松了些。

“绫華……”

忽然，耳邊傳來低聲輕語，幾乎要被海浪聲覆蓋。納伊還沒轉過頭，就感受到左肩傳來了些許壓力——神裡绫人無力的将頭擱在她肩上。

因為元素力透支和失溫症的雙重作用下，他現在産生了嚴重的幻覺。而他的腰側，水色的神之眼明滅不定。

“……我……會……保護…………”

像是想要抓住什麼般，男性面色慘白的伸出手。

他似乎是将納伊當成了自己的妹妹，下意識的對納伊做出安撫的動作，口中呢喃着支離破碎的單詞。

……啊，原來如此。

納伊忽然有些理解，自己在談判時，曾沒能抓住的神裡绫人的根源。

她之前論述理由時，一直都以‘對神裡绫人最重要的是社奉行的地位’作為最優先考量的因素。所以到了談判的後半段，神裡绫人才會是那麼輕松的态度。

——因為這個人最在意的，不是那些官銜爵位，而是家人啊。

所以他才會這麼拼命的保護納伊，因為‘她的性命與他妹妹同在’。

而人類為了家族、為了孩子、為了愛，總是能做出一些超出常人理解的事情。

想到這，納伊微微露出些許苦笑。

“——敗給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