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好特意從法國飛回國内一趟?”保養得宜的女人面露不悅:“同學會有這麼重要?”
杜珉珉不擡頭收拾着自己的行李箱:“嗯,高中同學會,很難得的。”
她拖着行李箱頭也不回往外走去。
自打高考後來法國念大學,杜珉珉一直留在這裡,邂逅一位法國華裔年輕人,同他結了婚。此時抱着雙臂一臉不爽看她出門的,是她婆婆。
同一個法國貴族結了婚,據說家族有世襲爵位。
杜珉珉飛回江城,覺得空氣都是香的,生煎包炸大排赤豆年糕她來了!
同學會倒也确有其事,杜珉珉頂着這個由頭,捎帶手也就去了。
包廂裡觥籌交錯,不用說,同學會這種場合,就是混得好的用來炫耀。一位當年其貌不揚的男生,現下在AI領域做得風生水起,承包了整場同學會的費用。
澳龍佐雷司令酒。席間有人問杜珉珉:“聽說你公公是法國爵士?”
杜珉珉但笑不語,心裡煩得很,一點不想聊起這話題。
忽地有人提及李黎:“她怎麼不來?那麼高調的。”
一個女生語帶冷諷:“她爸的醫院都被查了,破産那麼久,她現在都不出來走動的。聽說啊,”她掩住唇:“天天在家喝酒,很慘的。”
“那姜堇呢?”
杜珉珉眉毛一跳。
一個班的風雲人物就那麼多,畢業十年,總會被輪番提到一遍。
“姜堇?”開口的還是先前那個女生,語調更戲谑一點,以至于姜堇的名字像被呵出來的。
她環視圓桌一圈:“怎麼你們不知道嗎?”
杜珉珉盯着她。其實這個女生以前,是李黎最好的閨蜜。
女生故作壓低聲,其實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語調:“她根本不是什麼大小姐,什麼父母在毛裡求斯……都是鬼扯,高考之後就被李黎揭了老底,場面可精彩了,怎麼你們不知道嗎?”
滿桌嘩然,竊竊議論。
唯獨李黎拎高音調:“那又怎麼了?”
所有人停止議論,皆看向她。
她本來為逃避話題在大吃龍蝦,此時把筷子往桌面一拍,盯着那女生:“那又怎麼了?”
她從前是和善開朗性子,一張圓圓娃娃臉,跟誰都能笑言幾句,沒人見過她尖銳模樣。
卻見她目光毫不回避,臉上沒任何笑意:“嚴妙,你家境倒是好得很,爸媽一路保駕護航,怎麼現在還是混成這樣?”
對面漲紅了臉:“你說什麼?”
杜珉珉發現自己藏在桌下的手在發抖,死命摁在自己膝蓋上。
她很後悔。
十年前她接到李黎電話,揭穿姜堇真實身份。那時她太年輕了,也太膽怯了,她隻敢在電話裡對李黎說:“你别這樣。”
接着便無措下去,甚至不敢給姜堇打一個電話。
有時候朋友之間就是如此,一個岔路錯過就是永遠,十年來她再沒聯系過姜堇。此刻嚴妙被她言辭所激,冷聲冷氣又嘲道:“那你的好朋友姜堇呢?她又混得怎麼樣?要是很厲害,幹嘛不來同學會?”
杜珉珉不知道。
可她用最大音量回答嚴妙:“她當然過得很好!很厲害也很成功!很快樂也很幸福!她隻是……不屑于來!因為有你這樣的讨厭鬼!”
當非洲的又一個夏天來臨時,姜堇被派往歐洲出差。
駐地有名華裔女童,父母來非洲打工,生下病弱的她後卻棄置不顧,被營地救回來,腸道卻需做一套複雜手術。國際救援組織聯系到一名法國醫生,可以完成這項手術,便由姜堇帶女童前往。
巧的是,陳列有技術問題需與法國團隊面談,兩人竟得以一同出趟公差。
出發前姜堇與陳列讨論許久,是否用自己的錢為小女孩升頭等艙。
最後的結論是不要,以免她産生巨大落差。
小小女童不過五歲,從未坐過飛機,進入平流層後姜堇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她好奇地往舷窗外張望。
“雲。”
“對。”
“還是雲。”
她小小指尖點在舷窗玻璃上,姜堇笑起來。
姜堇這段時間工作挺累的,飛行平穩後,她很快沉沉睡了過去,靠住陳列結實肩膀。
陳列坐直,讓她靠得更舒服些。抱住小女孩卻已像她下意識動作,女孩坐在她膝頭,不吵不鬧,安靜翻閱她帶的繪本。
點點書頁上一隻藍尾山鵲望向陳列:“鳥。”
陳列有些訝異。
他五官線條淩厲,神色又淡,因而顯兇,小孩子看到他就躲是常态,倒不似這名女童肯與他親近。
他點點頭,也不擅與孩童聊天,于是低聲重複一遍:“鳥。”
女孩又指指一隻黑熊:“Bear。”
她在營地長大,姜堇同她說中文,其他人跟她講英文,她對很多詞彙都是中英混用。
陳列又點點頭:“熊。”
女孩掀過一頁,小小指尖點住一朵玫瑰:“姜堇。”
陳列勾唇。他微一偏頭,側頰抵住姜堇細膩的額,目光往下垂,便能望見姜堇沉睡中猶然瑰麗的面龐。
又想起滕柏仁總是用陰寒語調喚她:“Sweet poppy。”
可她不是玫瑰也不是罂粟。
陳列伸手翻過女孩圖冊,嶄新一頁上,一片藍紫小野花甚至沒被編者注明詞條,作為背景忽視在角落。
陳列指尖點一點那藍紫小花,低聲同女孩道:“姜堇。”
飛機偶遇氣流忽地一颠,姜堇下意識收攏雙臂抱緊懷中女童,睜眼。
陳列在她身邊聲音穩沉:“你睡你的。”
姜堇迷蒙地笑起來,抵住他肩頭輕蹭了蹭額角發癢的地方:“那如果飛機失事呢?”
陳列聲線猶然無波無瀾:“那也不打緊。”他望向女童:“她能得救就好。”
姜堇彎着唇角,緩緩呼出一口氣來:“陳列,我剛才做了個夢。”
“什麼夢。”
“不告訴你。”
陳列低哂一聲。
姜堇靠着陳列肩頭又一次阖上眼。她剛剛夢到她在一條沒有盡頭的窄巷内拔足狂奔,天邊夕陽灼烈得像要點燃地面。
她漫無目的地跑,并不知自己将要通往何方。自從初二那個黃昏後,姜堇就常常做這個夢,窄巷裡總是隻有她一人,聽着自己腳步和呼吸的回響。
天邊一路碩大夕陽,靜寂得像要将她吞噬。
可是今天她做了一個新的夢。當她漫無目的地狂奔、聽着自己淩亂腳步回響,猛然間一回頭,看見自己倒映在牆根的影子。
她覺得熟悉,安下心來,可盯着看許久,又覺得那影子并非她自己。
很熟悉的站姿,雙手插在口袋裡,脊背挺直,隻是後頸連接處微微打彎。她想叫那個影子,卻總也想不起那已到唇邊的名字,心裡起了急,便醒了。
此刻她靠在陳列肩頭,喃喃地阖眼低喚:“陳列。”
陳列應一聲:“嗯?”
她卻再不言語了。
陳列拿眼尾去瞧她纖纖垂落的睫,心知她還沒睡着。他敏銳地覺察到,她剛剛想說的并不隻是他名字。那麼在這個瞬間,她想說的又會是愛他麼?
在她開口以前,陳列永遠不會追問。隻是又将肩背坐得挺直些,食指貼近唇邊望向小女孩:“噓。”
“阿堇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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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堇将女童帶至醫院做手術。術後住兩天封閉式病房,無法探視,姜堇放心不下,時時去探視。
最終被醫生轟出醫院:“姜小姐,你自己去放松一下,好吧?”
姜堇聳一聳肩。
也好啊。
她去附近的五星級酒店開個房間,叫一瓶塞進冰桶的香槟,房間裡黑膠唱機放着聖桑的第三交響曲,她赤腳踩着長絨地毯、輕盈地旋個圈。
一手擒着香槟杯,一手打字給陳列發信息:[你什麼時候過來?]
陳列回複:[下午。]
姜堇換上衣服去逛街。她在非洲總是穿緊身T恤配工裝褲,此時去酒店精品店購置一身大牌裙裝,簡約黑白掐出纖細腰線,眼影眼線都描得低調,隻是一張唇是藍調絲絨。
扣上貓眼墨鏡,踩一雙小貓跟鞋,烏濃長發垂在肩頭,很法國女郎的裝扮。
她拎着小小絲絨手袋去逛街,買一隻香草口味的冰淇淋,所有奢侈品店員對她笑臉相迎。
吃完冰淇淋,她借路旁咖啡館的落地玻璃當鏡面,把鼻梁上的貓眼墨鏡勾下來一點,拿手指整理唇妝。
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這一幕太美,簡直像赫本最經典那部《蒂凡尼的早餐》。
姜堇的注意力卻放到咖啡館内。
要不是這番巧合,她絕不會注意到坐在咖啡館内的圓圓臉女人,很是面熟,迎着對面打扮精緻的婦人,明顯忍得很辛苦。
不知說了幾句什麼,婦人趾高氣昂地拎了手袋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