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姜堇和陳列收拾行李趕赴機場。
下樓以後,姜堇拖着行李箱忽地停了腳步。
陳列回眸:“要上樓再跟阿姨說一聲‘再見’嗎?”
姜堇搖搖頭:“不用了。”
已經足夠了。
這個春節籍由陳列的關系,她給白柳絮當了一天的“阿堇”,白柳絮猶嫌不夠,于是在這兩周裡,她喚白柳絮“媽媽”,白柳絮應她“阿堇”。
真的已經足夠了。哪怕下次回國的時候,白柳絮又已不認得她,可至少母女倆在錯亂的記憶時空裡,有過一次依戀的重逢。
姜堇不要再待下去,不要再待到白柳絮又情緒失控不認得她的那天。
她拖着行李箱大跨步向前走去。
登機後姜堇去往頭等艙,先就給自己要了杯香槟。
飛機進入平流層後,她開始沉睡。
陳列坐在她的一側看她。
其實頭等艙的座位對她來說太大了、也太空了。無論她睡在多大的空間裡,她永遠把自己蜷起來,睡成一個嬰兒在母體子宮裡的姿勢。
她的睡姿永遠這樣,陳列甚至因此去翻了心理學的書。
書上說,這樣的人缺乏安全感。
姜堇缺乏安全感麼?在她醒着的時候一點看不出來,她永遠轟轟烈烈,永遠熾熱燃燒,你覺得她像朵早開的玫瑰不知何時便要凋謝,她卻盛放得比所有人都要久。
隻是當飛機遭遇氣流忽一颠簸時,她渾身跟着一抖,張開眼來。
迷蒙中看見陳列,綻開笑道:“你看着我做什麼?”
機艙裡燈已熄滅,她壓出氣聲,似私密耳語。
陳列同樣壓低聲回她:“看你睡覺。”
“我有沒有流口水?”
“沒有。”
“那我睡覺什麼樣?”
“像隻小動物。”陳列說。
像隻被遺棄的小動物。
姜堇半耷着眼皮醒了一陣神,伸手叫陳列:“過來。”
陳列走過去握住她手。她往邊上縮了縮,所需的位置也就這麼小小一塊。在被空姐勒令回座以前,陳列暫且坐進她座椅,展開手臂圈住她,往舷窗外望去,才發現此刻電閃雷鳴。
“要是飛機失事了怎麼辦?”姜堇問。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陳列輕描淡寫地答。
“也是。”姜堇阖上眼微笑,在陳列臂彎裡又一次沉沉睡了過去。
飛機順利抵達非洲時是一個大晴天,他們的生活一如既往,分别服務于各自的組織,雖同在非洲,碰頭的機會卻并沒有那麼多。
他不喜歡給姜堇打電話,隻發短信。
其實就連短信也沒什麼可發的,他隻是在大風降溫時發:[注意保暖。]
又或是在豔陽高照時發:[别中暑。]
姜堇給他回信息過來:[你到底會不會談戀愛?]
他把手機塞回口袋,沉沉哂笑一聲。
組裡有新來的女同事,望着陳列俊冷眉眼驚異道:“他竟然會笑?”
陳列的模樣太招姑娘喜歡,可沉默寡言的淡漠神情又太拒人千裡。
他閑暇時坐在木樁或草堆,有時銜一根煙,有時叼一根草,深邃雙眸望向遠方的時候漆黑如深潭,屈起一邊膝蓋,姿态卻顯得散漫。
陳列是在一天深夜接到國内電話的。
他所在的時區與國内時差七小時,也就是說那時國内正值晌午。
舅舅的聲音傳來,用家鄉方言喚他:“幺兒。”
陳列的心頭凜了凜。
“幺兒,你聽得清哇?”舅舅的聲音随電流聲傳來:“你老子走了。被人發現喝多了酒,凍死在山裡了,誰曉得看着看着要開春了……哎。”
陳列沉默半晌,應一聲:“曉得了。”
“你回來奔喪哇?”
陳列徑直挂了電話,吐出一口濁氣來。
他知道總有天他會聽到他爸的死訊,行事那般荒唐的人。
他以為那天他會快意,終于甩掉了最大的包袱。
事實上現在他心裡陡然一輕,如一個空洞、邊緣不規則地溢散開來,是一種悶悶的疼。
他給姜堇發了條信息:[我終于解脫了。]
便不甚在意地把手機塞回兜裡。
那位對陳列有意思的年輕女同事,看陳列從晚飯起就坐在外面草垛上:“他不吃飯啊?”
“誰曉得。”
一直到住宿區的帳篷都熄了燈,女孩往草原上望一眼,陳列還那樣坐着,連姿勢都沒換過。
她覺得陳列是遇到什麼事了。
也許不是什麼很大的事,隻是心頭有些不爽。她覺得自己應該走過去問陳列一句,可又怕陳列擡起眼眸冷冷瞧她一眼,禮貌的,可是拒人于千裡之外的。
她歎了口氣,終是放棄。
陳列在帳外坐到午夜。
草原上的天是一種瑰奇的藍紫,星星閃爍得似随時将落滿人肩頭。一陣吉普車聲音響起時陳列眯了眯眼,嘬了下唇間所銜的東西,一絲滋味都沒有。
才意識到自己叼着一根草,而不是自己以為的煙。
他從口袋裡摸了根煙出來,點了。這時間有人來營地,不知是有什麼事。
吉普車停在營地前,一個人影從車裡下來,車又遙遙地開走了。
沒有一絲光亮的廣袤草原上,那隻是一個模糊輪廓。
陳列眯眼銜着煙,見那輪廓越來越近,并沒打開手電,隻是像循着他唇間明滅的一點光亮而來。
他在明處,那人在暗處。
在他辨認出那人以前,那人先開口喚他:“陳列。”
陳列雙肩一滞。
他掏出手機點開手電,像是要确認眼前所見并非幻覺。
姜堇擡手擋了一下眼。
“陳列,關了。”
陳列坐着不動。
“陳列,把手電關了。”
陳列終于關了手電,手機随手丢往一邊,跌落在草堆上發出悶悶一聲。
姜堇走過來。
陳列雙眼在一瞬光亮後又陷入黑暗,什麼都看不清。他隻知道姜堇站在他面前,他能聞見她身上的清馨香氣,和皮膚溢散出的點點溫度。
他深蹙着眉,沒想到姜堇會連夜過來。他很怕姜堇開口,開口問他的心情他的感受。
因為他也說不清,說不清自己是想開罐啤酒慶祝還是對着星星悼念。
然而姜堇什麼都沒問。
陳列發現從十七歲開始,姜堇就是這樣,不發問、不評價、不審視、不好奇。
她隻是站在陳列面前,一手繞過他後頸,細瘦的手腕往前一帶,将陳列的頭攬入她懷中。
說了跟當年一模一樣的一句話:“陳列,你真可憐,原來從來沒有人愛你。”
那是一個保護的姿勢。
那個姿勢好像在說:我來愛你。
對陳列傾心的女孩起夜時,撩開帳篷往外看了眼,心想更深露重,陳列總不至于還坐在外面。
可陳列真的還在,坐在草垛上,宛若一尊雕像,手腕架在一邊膝頭,隻是指間多了根明明滅滅的煙頭。
還多了個女人。
他們并未交談,女人隻是靜靜站着,将陳列的頭攬入自己懷中,陳列也沒說話,隻是靜靜靠着她。
兩人的頭頂,星辰閃爍,像亘古不變的時光,千萬年間的永恒。
女孩翌日起床時,撞見陳列剛巧從帳篷裡出來,莫名臉紅了下。
他太冷峻。
高大而沉默,肌肉線條并不誇張,隻是流暢而緊緻,鋒銳下颌配漆黑雙眸,說不上他是危險、還是帶給人強烈安全感。
尤其清晨。
他像一個還未完全蘇醒的夜,下颌角挂住的水珠是來不及褪散的夜露,讓你忍不住好奇去探究,在你平淡沉睡時,他的懷抱裡藏着怎樣的故事。
女孩結結巴巴打招呼:“嗨……列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