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堇推門進去。
當她坐到杜珉珉對面,杜珉珉微蹙着眉心擡頭,顯然還沉浸在方才的情緒裡。隻是當姜堇把貓眼墨鏡摘下來放到桌面,她先是疑惑,接着嘴巴張成誇張的“O”型——
“姜堇!你是不是姜堇?”
姜堇笑着:“嗨。”
杜珉珉激動得險些打翻桌上咖啡:“你怎麼會在法國?你過得好嗎?看你這樣子一定過得很好,你怎麼不回國參加同學會啊?她們說誰都聯系不上你……”
她仍和十七歲一樣,話密,嘩嘩嘩吐出來讓人根本插不上嘴。
看姜堇隻是微笑,她才止住話頭,望着姜堇一張清冷淡妩的臉沐在陽光中。
她張了張嘴,又合上,指節蜷着在桌下扯扯裙擺,才輕聲開口:“你過得好嗎?”
其實她想說對不起。
對不起當年李黎那樣做時我沒大聲阻止。
對不起事後我再沒聯系過你。
可成年人想将這三個字說出口何其不易,隻化作輕聲一句——“你過得好嗎?”
“我過得很好。”姜堇回她:“放心。”
杜珉珉眼淚都快下來了。
“你現在在做什麼呀?之前有個很火的設計師姜雪照,我一直覺得那是你,你就是有那麼厲害的,可現在姜雪照都不出來走動了,有人傳說她去世了。”杜珉珉半掀眼皮瞧着她:“那……不是你呀?”
姜堇淡笑:“不是。”
“原來不是呀。”杜珉珉指尖貼着咖啡瓷碟摩挲一下。
“你呢?”姜堇問:“怎麼樣?”
“嗨……”杜珉珉自嘲地挑挑唇:“你剛進來時有沒有遇到我婆婆出去?剛被她罵了,說我為晚宴準備的裝扮一點不得體,都沒有像樣的首飾撐場面。”
“可我就是不想靠我爸媽的錢揮霍呀。”杜珉珉嘟着嘴:“我現在就是個靠自己工資的物理治療師。”
姜堇點點頭:“那怎麼辦?”
“也沒什麼怎麼辦的……”杜珉珉苦笑:“由着她唠叨兩句,也就過去了。”
姜堇這時對着窗外望了眼。
對杜珉珉說:“我得先走了。”
杜珉珉下意識循着她視線往窗外望去。一個黑T黑褲的男人站在角落,扣一頂咬舌帽,站姿挺拔而微微勾着後頸,杜珉珉不知怎的覺得眼熟。
也許他帥,連投落在地的影子都透着股冷沉。
可接下來杜珉珉想起來了——
那是,陳列?!
姜堇已站了起來,杜珉珉來不及确認那是不是陳列,慌忙問姜堇:“你現在手機号多少呀?我們以後能常聯系嗎?”
姜堇隻是笑道:“我工作的地方,信号不太穩定。”
這就是成年人的婉拒了,杜珉珉縮着肩、心頭失落下去。
姜堇從手袋裡掏出一隻藍色絲絨盒,推至杜珉珉面前:“以後應該沒機會再碰上,送你一個小禮物。”
她已扣上手袋往咖啡館外走去。
杜珉珉打開絲絨盒,雙眼瞬時瞪圓——
那是一對海藍寶鑽石耳環,方形切割,淨度極高的細小鑽石環繞一圈,好似星光烘托着歐洲古典美人海藍色的眼睛。
因杜珉珉一直關注姜雪照,知道這是姜雪照設計作品裡極出名的一件,概不對外出售,不知多少名流貴婦想一睹其風采。
杜珉珉握着絲絨盒跌跌撞撞追出咖啡館去。
滿街高鼻闊肩的法國人,杜珉珉一時不辨方向,胡亂追出一段,竟被她賭對了,她在馬路對面梧桐樹下瞧見姜堇背影。
優雅,靈動,像隻不肯從屬任何人的貓。
她被紅燈攔住,急得用中文大喊:“姜堇!姜堇!”
姜堇并沒有回頭,隻是順着人潮往前走去。
她身後跟着那個疑似陳列的高大男人,黑衣黑褲,看起來兩人走得疏離,實則隔着人群、寸步不離。
人潮喧湧,杜珉珉很快弄丢了姜堇的背影,捏着絲絨盒站在原處。
姜堇拎着手袋,輕巧走在法桐濾過的陽光下。
陳列跟在她身後聲調沉沉:“這麼大方?”
姜堇隻是挑唇。
她永遠記得那個雨夜、杜珉珉在電話裡對李黎說的那句“不要這樣”。她感念這句話,那對當年的杜珉珉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
可是兩人的确在那時走上了人生的岔路口,再無強行交集的必要。
姜堇不喜過分密切的人際關系。她唯一帶在自己身邊的,隻有她的影子。
姜堇和陳列回到酒店。
洗過澡,身上滿是薰衣草的馨芬,跌落進柔軟的鵝絨大床裡,伸着纖細手臂去勾陳列後頸。
眼眸帶一點柔意,指尖輕刮過陳列眼下淺淺的疤。
窗外法國陽光正好,梧桐被風掃落發出嘩嘩細響,好似水波推着船身輕搖。姜堇擁着陳列的後頸說:“我們今天慢慢來好不好?”
“嗯。”陳列聲線暗沉,欲望收斂得極為克制。
姜堇柔唇貼近他耳邊:“可你已經硌到我了。”
陳列一言不發地将姜堇翻個身,抓住她纖細腰身。他掌中因常年練拳有細微薄繭,摩挲在姜堇細嫩皮膚上。從他的視角俯看下去,女人的身段像一架橋,腰窩深陷着連接豐盈,渡着他往忘卻自己、又或者說找回自己處去。
“陳列,等等……”
可他為什麼要等。
姜堇額間沁出細細的汗,陡然失控的失措感讓她腳尖刮擦着床單發出裂帛聲。可她發現自己并不反感,也許隻有在這種瞬間,她願意由陳列引領着她、往她完全未知的方向去。
她失神地喃喃絮念他的名字:“陳列……”
大腦乍然放空的一瞬她想起自己在飛機上做的那個夢,身體沉墜墜地落回實處來,陳列自身後擁住她雪色的背脊,是一份很踏實的重量。
那一瞬姜堇覺得,牆根的影子像根風筝線,拽住了不斷流離的她。
-
等女童休養期過,三人返回非洲。姜堇攜女童登上組織來接的吉普,同陳列揮手道别。
又一個月後,陳列來探望姜堇。
姜堇在草原上帶孩子們排短劇,陳列也不急,行李袋很随意往草甸上一丢,枕着交疊雙臂阖上眼。
他不知睡了多久,直至姜堇走過來,抓起一把草根丢到他臉上。
他掀起眼眸見姜堇笑得狡黠,也不惱,不甚在意伸嘴一吹,将唯一帶甜味的那根草留下來,銜進嘴裡。
姜堇輕踢他腳尖:“你跑來睡覺來了?”
“嗯。”
“嗯什麼嗯。”姜堇失笑,又加了些力道踢他足尖:“起來,幫我洗頭。”
陳列坐起來,像是經過了一場暢快淋漓的酣睡般,帶着迷蒙睡眼揉一下自己的寸頭。
姜堇燒了熱水端出來。
這裡水資源稀缺,洗頭算是一種享受。她抱住膝蓋蹲着,一頭長發拂下來,陳列幫她輕輕揉洗,一如十七歲時在甲闆那樣。
姜堇又道:“幫我吹幹。”
陳列斜眼睨她。
“怎麼?”她故意挑起眉尾來:“以前也不是沒吹過,現在反而做不得了?”
陳列說不過她:“做得。”
頭發吹到半幹,姜堇說不用吹了,松松編一根麻花辮,便輕靈走出帳篷去。陳列收了吹風吹去,望見她盤腿坐在豐饒的草甸上,懷中抱着她帶往法國做手術的女童,已恢複得很好了。
女童在問:“怎麼才能好好長大呢?”
姜堇偏頭想了想:“Stay hungry。”
保持饑餓。保持欲望。不斷向前。
染了秋色的風将整片草甸染成淺金,從身後拂動姜堇的長發。什麼東西随風飄落過來,女孩小小低呼一聲,姜堇低頭去看,發現是一朵藍紫小野花。
她拾起在指間撚轉,蓦地想起幾年以前,她在公海郵輪上遭遇槍擊事件,頭上鑲了碎鑽的紫花地丁發簪落在地上,她強迫陳列撿拾起來,陳列嘴角抿出倔強弧度,終是不願。
現在他倒把這樣一朵小野花,惡作劇一般藏進她發辮中。
小女孩不确信地問姜堇:“Stay hungry?”
“嗯。”姜堇點點頭,擁住懷中女童,無需回頭也知陳列在向他們走來。
她從來都是個野心勃勃的人,她從不恥于承認這一點。
她要很多很多的錢,很多很多的愛,很好很好的人生。
陳列自身後揉一把她後腦,問:“你發現了?花呢?”
姜堇并不答話,望着天邊逐漸轉為瑰紫的夕色。
嗯,縱使出身于泥沼,她要很好很好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