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便是如此。”
崔家飯後,崔舉留兩個女兒談話,先為大閨女講明她入選秀女名錄的前因後果。
“此一遭,是為父連累了你。早知有今日,去歲便不該接那起複的旨意。”
這話,聽聽就好,不必過心。
崔雪朝奉了盞茶過去。
崔家當年獲罪,牽連甚廣,新帝起複不為個人野心,也得為族人思量。且父親多年靠着妻族勢力生活,郁結于心,自然渴望解脫。
“父親不必懊悔,時運也罷巧合也好,局面既定,看往後行事吧。”
女兒善解人意,崔舉好受幾分。
“這秀女試,曆來都是為皇家選妃。今上另立規矩,有心為這些年伴禦的功臣選妻。”
崔舉為官不願出頭,不想女兒去拔尖。
“陛下若廣開門檻留你備選,你本分擇一郎将即可。”
他擔心長女會因為前次姻緣,起了不必要的野望。
“陛下年少起勢,南征北戰殺伐果決,當年屠戮宮廷内監,其心性足見端倪。臨朝隻一載,處理起政事的手腕...”連高首輔都得避其鋒芒,崔舉不好直言帝王政風,“陛下隻一子,雖隻五歲卻已得封漢王。其母乃是舊朝隴右楊家嫡女,有從龍之功,輕易不會讓後來者撼動漢王的地位。”
一深想宮廷詭谲盤弄人心的污濁,崔舉郁道:“阿朝,你沒心機,為父隻怕你落個‘晨曦得冊妃,黃昏亡枯井’的下場。”
崔雪朝隻說好。
崔舉又想起二女,叮囑崔荷:“你與你姐姐不同,怕是要錄宮妃。若真如此,你出個不大不小的錯處,到時我疏通宮裡門路,為你擇個讀書出身的好人家。”
大女有她母親留下的厚資,嫁給武官,一來習武之人心思直蠻不會算計,二來能震懾外頭人觊觎。
二女嫁一讀書人家,他在次輔之位,婿家輕易不敢慢待。
崔雪朝隻在父親說到‘你與你姐姐不同’時微頓一下,繼而若無其事地飲口茶湯。
有些涼,味澀清苦。
放下茶盞,正東坐着的崔舉還在絮叨,對面的趙柔娘借着寬袖遮擋死命地拽着崔荷,眼色使得都快抽筋了,好不容易制止崔荷反駁。
崔荷明顯不太苟同她爹不準她奔好前程的打算,滿臉不服氣。
她氣呼呼地靠在椅上,一擡眼瞧見燈側坐得像朵昙花的長姐。
阿朝姐姐比她年盛幾歲,嫁過人,容顔本該萎去幾分風華。
隻是歲月不苛待美人,經世的閱曆像是一把刁鑽刻刀,剔去長姐稚嫩眉眼,卻許以從容淡雅的韻美。
嫀眉綠鬓,玉骨冰肌,垂眸靜坐的長姐打扮素淨,珠翠不飾,周身獨有的幽若殊勝更叫人看得挪不開眼。
崔荷生硬地挪開視線,心說長姐白壁微瑕,不配進宮。她明明很好,為何父親不準她攀登天梯,做個貴主?
以父親次輔之高,不去争皇後,退而求其次,做個貴妃也行!
可惜崔舉沉浸在自己慈父心腸中全然不懂年輕姑娘的昂揚鬥志。
又過片刻,崔雪朝說累了,起身告退。
趙柔娘忙扯上崔荷去送,半路崔荷生悶氣自己走了,崔雪朝婉拒趙柔娘要送到喜臘院的好意,領着阿屏自行離開。
入夜了,府院支起風燈,亭台樓閣籠在一片朦胧的黃亮。
崔雪朝放緩步伐,拱橋清池映出半央彎月,偶有池魚被阿屏手中的燈籠吸引,噗騰出水波動靜。
“少時,我常在這處玩耍。”
阿屏将燈懸在長廊高處,聽出大姑娘語氣裡的懷念,沉默地陪她站了許久。
喜臘院的管事媽媽久不見人,尋到花園,主仆二人迎了過去。
*
喜臘院還是舊時裝點。
管事秦媽媽是崔府老人,當年崔家遇難遣散仆從,她跟着兒子回了鄉下。
“一别這麼多年,大姑娘出落得越發精細了。”
秦媽媽誇人實在,鄉下出身嗓門眼其大,空蕩的屋舍經由她開腔,呼啦熱鬧起來。
婢子們捂嘴在笑,秦媽媽也不覺得自己被笑話,隻眯眼上上下下慈愛地盯着崔雪朝。
崔雪朝被她看得鼻頭發酸,眨眨眼笑着說:“我記得您。您從前在母親小廚房當差,炖的一手好湯水。”
“一點不值當說道的手藝,勞大姑娘還記着。”
秦媽媽沖外呐了聲,有個婢子端着托盤進來,“這幾日倒春寒,白天陽頭盛還不覺得,一入夜,寒氣順着腳心直往身上滲。聽說大姑娘今日能歸家,老奴從晨起便吊上這鍋補湯,裡頭加紅棗,添了人參,喝了暖好身子,正好歇覺。”
崔雪朝受她好意,且先頭花廳那頓飯并不開胃。
湯靓香濃,吃了七八塊肉骨,好些山薯結子,一連喝下兩碗才盡興。
遣退其他人,隻留阿屏和秦媽媽說話,問起當年崔家舊人如今都如何。
“當年家中被抄,夫人當了為數不多的幾件首飾,硬是給我們這些賤骨頭湊了貼補,若不然...”
秦媽媽抹一把臉上的淚,“這麼多年過去,各人有各人的運道,記得住名号的舊人還活着的沒幾個。老爺歸京,派人循着舊時的痕迹尋來,老奴家裡那個孽子一聽,便将我又賣了。”
“賣了也好,欠着夫人的恩,老奴這條命便伺候大姑娘來還。”
秦媽媽:“來了一瞧,老管家也在。聽說大姑娘在路上,眼巴巴等。這一等,說是您去了京郊田莊。老奴本想去的,隻是那側房的女人說這院子空落着不好看,老奴就一直在這兒看管大門。”
她扯長脖子望眼窗戶門邊,确認沒人,壓低聲音問:“大姑娘怎麼去了田莊?是不是那側院的女人背地使了什麼壞心眼逼得您回不成家?”
崔雪朝懂秦媽媽對趙柔娘的敵意。
畢竟當年阿娘活着時,父親後院隻母親一人,從未納二色。
“還有那二姑娘,老奴聽說她才十八,那豈不是夫人在世時....”
崔雪朝:“她不是阿父的孩子。”
秦媽媽:“欸?”
“趙柔娘是母親堂叔家的,當年帶着女兒寡居。後來母親做主納她做了父親的側房,崔荷是後來改的姓,已經記在母親名下了。”
“什麼!”秦媽媽大驚:“她又不是老爺的血脈...”
“好了。”
崔雪朝打斷她的憤怒:“外埠生活并沒有想象中的容易,母親有她的不得已。”
秦媽媽隻好按下不表。
聽南邊回來的下人說夫人當年是難産去的,當時大姑娘嫁的偏遠,收到消息趕回,隻來得及見一眼就别了。
她一時心疼大姑娘這些年的苦楚,“夫人在天有靈,會保佑大姑娘您的。”
“不必給阿娘太多寄托,她沒有負累地轉世就好,我自己能扛得住事。”
秦媽媽又為大姑娘堅韌的心性欣慰,“姑娘早些睡吧,老奴和阿屏守着您。”
崔雪朝笑了笑,縮進被窩。
秦媽媽哼起小調,是幼時阿娘哄她的民謠,一時睡意翻騰,沉沉入睡。
沒過兩日,禮部遞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