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滿又開始忙活火腿。火肉須取陳年腿子,臘月裡懸在穿堂風口的。刀背輕刮開表層青霜,紅白肌理便如春山積雪初融。滿滿手起刀落,火腿也被切成如筍子同等大的丁狀。而後用桑皮紙包裹,埋入草木灰中烘至表面微焦,即可褪去水氣。
趁這間隙,滿滿指揮着蘭嫂子,二人手起刀落,把豆豉搗碎濾汁(即如今的生抽),又把甘蔗熬成顆粒粗,色微黃的糖霜。
“閨女,你這做法能行嗎?”
“娘,您放心吧!這做飯呀,可不是一鍋食材亂炖,這道筍煨火肉,便是突出食材鹹鮮二味!加之一點微辛,那就更好了!“
取一口厚壁窄口的陶瓷煨罐,砂鍋底鋪鮮竹箬防止粘鍋。又鋪上老姜兩片,輔以紫蘇葉,又鋪上筍塊,中層碼放火腿丁子,撒上桂皮碎,花椒粒,紅白錯落,好不誘人。頂層又覆上幹荷葉,倒進一些黃酒,豆豉汁,糖霜水。慢火煨着,水汽在鍋蓋上聚成小月亮,忽明忽滅。
此時荠菜正當令。挎竹籃往田埂上走,霜白的碎花藏在草窠裡,得蹲下身才看得分明。蘭嫂子方才在河邊洗的便是荠菜。
把火腿炖上,滿滿将洗淨的菜葉切碎,和豆腐丁同煮,小火時勾芡,左手轉碗右手攪勺,她手法熟練老道,蘭嫂子在一旁瞧着,心裡暗暗贊歎,當年送她進宮的決定當真明智。不一會兒,鍋裡的荠菜豆腐湯便凝成半透明的翡翠凍。
過了一會,火腿的鹹香被筍汁化開,鍋裡傳來一陣陣香氣,被風一帶,遠近鄰居都聞到了。
滿滿開罐,加入些許橘皮絲。本朝人喜好“以果香入葷腥”,這一開罐,撲鼻的香味彌漫整個屋子。就連素來以庖廚之藝自豪的蘭嫂子,也直咽口水,自歎不如。
幾個近鄰甚至直接拜訪家裡,見到滿滿做菜,沒有不贊歎的,這架勢,若是不嘗一口便是不肯罷休了。
滿滿索性撇去浮油,加入磨碎的炒米漿增稠,不一會便出鍋了。
過來的三位鄰居各盛了一碗,筍子和火腿家中都有,但如此鮮美卻從未有過,各味小料得當,清苦交織,又不奪主味,舌底鳴泉。匆匆嘗了一口,連忙誇贊一句:“味美至極!”連忙扒着碗口,或是一口一口細品細嘬,又或是狼吞虎咽,吃的幹幹淨淨!
袁家有兩兄弟,滿滿的爹是弟弟,上頭還有一個哥哥,名叫袁大勇,袁大勇有個媳婦,叫菊嫂子。前些年袁家爺奶沒了,兄弟二人為留下的幾件草房争執不休,最終菊嫂子以蘭嫂子和袁大哥隻有一個女兒,沒法給老袁家穿承香火為由争得那幾間草房。從那以後,蘭嫂子暗暗咬牙,哪怕隻有一個女兒,也定然要讓閨女争口氣!
袁大哥是個久試未中的老童生,在大水村一個學堂教教孩子,從小也教着滿滿。夫妻二人對女兒很是寵愛,十五歲那年,整個大水村适婚的男子,要不家裡破敗,為人怯懦,要不家中有難纏的婆母妯娌,好不容易有幾個蘭嫂子袁大哥瞧上的,滿滿卻嫌棄幾人面貌醜陋,不願結親。
更讓人氣憤的是,袁大勇和菊嫂子恰恰生了三個兒子,小兒子自小腦子不好使,袁家家底貧瘠,想必也是個難婚配的。這菊嫂子,竟然在蘭嫂子跟前放下狂言:“滿滿若是嫁不出去,不如和我家袁大壯湊合着過,我這個作嬸子的,自然也不會虧待滿滿,都是當自家人看的!”
正巧那時節宮裡從民間選拔身世清白的女子進宮當宮女,滿滿會識字,人也出落得漂亮,蘭嫂子一咬牙,拍案決定——甯願女兒不嫁,也要讓女兒混得出人頭地,從此再也不叫人看低。
此刻,在隔壁屋裡,袁大壯嗅了嗅鼻子,扯着菊嫂子的衣擺問道:“娘,嬸子家又開飯了?我想吃!娘!帶我去吃!”
菊嫂子長着長臉尖下巴,她聳了聳鼻尖,朝着袁大勇怒了怒嘴:“老二家又開飯了?我從前聞着倒不如今日香,怕是從哪裡得了幾塊火腿。聽說袁滿滿從宮裡回來了?怕是特地做給女兒吃的。”
袁大勇瞟了妻子一眼,沒說話。菊嫂子纏小兒子不住,帶着他往蘭嫂子家走。
筍煨火肉已經炖好,火腿軟糯,筍子也是入口即化,隔着老遠便能聞到香氣。蘭嫂子見女兒行雲流水的廚藝,也在心裡自歎不如,拿起小勺嘗了一口,鮮香醇厚,連帶整個胃裡都是暖暖的,不由贊道:“不愧是我的閨女,真給你娘長臉!”
滿滿笑了笑,把爐子上溫着的荠菜羹也盛起來,都用小砂鍋裝好。另外又裝了一鍋米飯,蒸的軟而不爛,用來下飯正正好。
正在這時,菊嫂子從門外進來了。滿滿見到她,心裡也有些膈應,但面上依舊笑道:“嬸子。”
倒是菊嫂子見到滿滿愣了一愣,眼前這白裡透紅的小閨女,這樣貌,這氣度,别說在大水村,便是她偶爾去過幾次臨安,也是在小娘子中數一數二的!她心裡不由有些發虛:
“滿滿,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