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咕噜噜讓人驚吓,兩聲咕噜噜使人尴尬,而絡繹不絕的咕噜噜……尬到沒邊兒地有效緩解了江蕪那些不該存在的顧忌與自我禁锢。
得了那姑娘一聲謝的田婆子,如蒙大赦一般快速離了屋子。
今夜驿站大客單,一官十衙役還有近四十個囚犯,加上驿站本來的這些人,一堆的飯菜等着田婆子去整。
竈邊,白中帶些微黃的大面團子不成形地癱在案闆上,是平日驿站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好貨色。
田婆子淨了手,繼續揉面。
噗噗按揉,啪啪摔打,面團很快在田婆子做慣了活計的手下變得均勻勁道。
來了三橋驿半個月,總算到了有大客單大顯身手的時候,可為什麼……總還能聽到咕噜噜的聲音呢?
田婆子有些茫然地收斂了手裡拍摔面團的力道,豎耳細聽,哦隻是幻覺。也是呢,都隔了一排房子了,就算是再大聲也不可能聽到了。
就是……得是多餓啊,肚子叫喚成這樣。
田婆子沉默着把揉好的白面大團子從案闆推去大盆裡,又拿碗去荞麥面和雜豆面袋子裡各挖了兩碗,接着從竈房一角拖出個巨大的口袋,往案闆上倒了一堆麸皮。
再餓又能怎麼樣呢。
官家差人吃白面,驿站辦事的吃雜面,囚犯……就隻能吃麸皮黑面。
這就是,人各有命!
趙七歪在院中小凳上,百無聊賴地撥拉着手邊竹匾裡的蘆菔片,剛拿起一片準備咬口嘗嘗,就見那賊頭賊腦的老婆子又從竈房鑽了出來。
兩人四目相對,田婆子立時高舉起手裡的布條。
“要死的人了,還糟蹋這麼些東西。”趙七心裡不爽快,嘴裡自是沒什麼客氣話,原本歪着的身子也坐直了起來。
見着人似要站起來了,田婆子一驚,腳步顫顫竟有些挪不向前。
這回,可和上回不一樣。
田婆子心裡發虛,下一瞬卻是看到了那衙役手裡的蘆菔片。
“官……官爺,咱們三橋驿山邊兒的蘆菔可水嫩了,我一會兒給您削兩根嘗嘗!”田婆子學着平日劉老五的樣兒弓下腰,努力地給臉擠上褶子讨好道,“真的,可甜可甜,我送了這些就來。”
趙七看了一眼抖抖索索谄媚臉的老婆子,砸吧了一下确實有點渴的嘴,不耐地揮了揮手。
田婆子手拱了又拱,踮起腳飛快地再次竄進了那低矮小屋。
在屋外快,在屋裡動作更快。已經引起了外頭人的注意,田婆子半點不敢耽擱,也顧不得琢磨屋裡這兩人是不是犯了什麼可怕的罪,進了屋就直接沖到了稻草鋪邊。
“别出聲,快吃,别被看到。”田婆子從衣襟裡掏出兩個拳頭大的雜面饅頭并一個小木碗,又撩開衣擺,解下挂在腰間的竹筒壺往小木碗裡倒了滿滿一碗溫水,完了收起水壺,指了指對面的雜物堆,“用完碗找機會把它滑過去,别弄出聲,明白嗎?”
抖抖索索的老婆婆變成了利利索索的老婆婆,江蕪根本沒機會開口,隻能點頭又點頭。
給囚犯幾口吃的,雖然可能有損他們要用食物從囚犯手裡摳錢的計劃,但是也不算什麼大罪過。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田婆子壯着膽子去拿了蘆菔出來在院裡削皮不說,還在那衙役啃蘆菔時,磨磨唧唧地在院裡把剩下的竹匾收整了起來。直算得别說兩個,就是四個饅頭都夠吃完的時間過去了,田婆子才緩緩松了一口氣抱着竹匾回了竈房。
這回,揉起面來終于又有心有力了。
耳邊沒了那咕噜噜的幻聽,眼前也不總飄着那小姑娘說話時幹到開裂的嘴唇了。
不過……說起來,那小姑娘怎麼那麼眼熟呢?
這邊兒田婆子松快揉面,卻不知遠處小矮房裡,那兩個雜糧饅頭才消失了一小塊。
沒辦法,一個“植物人”吃飯,就是這麼慢。
江蕪原本隻是試試,試試把人扶起來些,給了一小口水,然後又試着揪下一小塊豆粒大的饅頭用水打濕了喂。
按理說,不該對一個昏迷的人做喂水喂食的舉動,但奈何那腹中鼓聲陣陣,實在讓手握食水的江蕪太受考驗。
水,喝下了,那一小塊饅頭糊糊竟也緩慢地吞咽了下去,沒讓時刻準備去挖出來的江蕪有下手的機會。
隻能說,還好杜引歲不知江蕪打的什麼主意,不然怕是得急死。
前頭聞到的青山綠水,肥雞野菜,蘿蔔豆角都是虛無,隻有這落在嘴裡的面糊糊,才是真實啊!
濃濃的糧食香,淡淡的甘甜,略粗糙的糊糊從舌間滑過是那麼幸福!
多少年了,多少年沒吃過這麼正常的味道了!杜引歲感動到想哭。
好吃!愛吃!哐哐吃!都給我炫嘴裡!
死嘴,快吃!
杜引歲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口舌喉間,隻可惜依然完全無法掌控軀體,隻能等待吞咽的本能緩緩地把那麼薄薄一點兒的糊糊送下去。
比起注定要發作的毒藥,果然還是這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止的糊糊更讓人焦心啊!
隻是,這份焦急,最終還是在一次又一次穩定出現在口中的小糊團的安撫下,逐漸平息了下來。
這人……耐心還挺好的。
就是不知道如果自己一直是這麼個狀态,她能一直這麼養着自己不……
杜引歲又含住了一小點兒糊糊,思維飄忽了一瞬。
躺着的人無知無覺,快樂地吃吃吃。坐着的人卻是遇到了一點兒小問題。
饅頭還有不少,水卻沒有太多了。
江蕪隻能試着做了一個沒麼多水的小面糊團,然後緊張地目送它消失。
嗯,昏迷,卻真的能吃。
還是得找個大夫才行,江蕪捏着小面團,目光擔憂地在膝上那人身上的傷口上掃了又掃。
流放隊伍,是在天色完全暗下,又過了近一個半時辰,才抵達三橋驿。
四五十人的隊伍湧入後院,卻隻有沉重的腳步鐐铐的撞擊和衙役吆喝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