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道聲音同時驚起,又被顧晏自袖中撚出的一折紅紙打斷。
“從前崔侯親口應允,八字看過,六禮遲遲未行,是我之過。若崔姑娘不應——”
他緩步走至崔黛歸面前,俯身朝她伸出手,“一日不應,我便登門請罪,一年不應,我便踏破府門,經年累月,任君處置!”
眼前的手指骨修長,常年握筆不見太陽顯得書卷氣十足,卻反常地在指根處生有薄繭,顯出瘦勁的筋骨來,比之白淨弱書生,更似陣上殺敵的少年将軍。
手掌中那半折的紅紙因而如同半面旌旗,有着沉甸甸的份量。
那紅紙上,寫着兩個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顧南望、崔黛歸。
顧南望?是這兩個字?
崔黛歸腦中猛然晃過什麼,正要抓住,卻被他下一句話氣得差點後仰。
再看這手時,胸口便不可自抑地微微起伏,臉上蓦地紅了一片。
“我同崔姑娘幾經生死,連毒藥都中過幾回,崔姑娘若記不得,在下倒樂意重溫舊事。”
他威脅她!
拿那日琳琅館中的荒唐事威脅她!
不,他并非威脅!
他許是......崔黛歸想起方才這屋内發生的一切,那些荒唐話、那些荒謬事......
他連命都能随意舍去,他許是當真樂意同她重溫舊事!
崔黛歸絕望擡眸,幾乎要伸出手去,屈服于這瘋子。
“放肆!”
顧中正一聲怒斥。
他同樣氣得發抖,指着顧晏的手都顫顫,隻這一句過後卻再無多話。
隻囫囵着反複念叨“逆子”。
他不敢當真斥責太狠。
這位庶子丢在會稽二十來年,一朝回京便掀起風雲,聖人倚重無人出其右。
他從前懶得過問,如今卻是忌憚着不敢過問。
“侍中莫急莫急,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陸昭遠瞧出這一層,捋着胡子語氣閑涼:“雖說自古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顧賢侄獨樹一幟,自己安排好一切,府中長輩不也落個清閑?依老夫看,倒算孝順。”
顧中正不由哽住。
怒目瞪去,果見陸昭遠眉宇間頗為暢快,顯是眼看做媒不成,故意刺他。
可自家兒子說出這樣的混賬話,他就是再怒也不得不捏鼻子咽下。
“父親,婚約一事——”
陸徽之忽而起身跪地,“子德所求九死不改,但求他日崔侯出獄,父親允子德登門提親,求娶崔姑娘!”
正暢快笑着的陸昭遠笑容一僵。
一前一後的功夫,他成了個笑話。
反倒是顧中正由怒轉笑,“哈哈哈哈!看來這份孝心還得顧尚書先享!”
“等等......”長公主見勢不妙,要打圓場。
“混蛋!一個個都是混蛋!”
邊上一聲幽怨落下,顧嘉再也受不住,滿目通紅起身,“不嫁了!我誰也不嫁了!”
她咬住唇憋住淚意,側身拉住顧幾道,“今夜就不該來!二哥!我們走!”
豈料顧幾道反手甩開她,袍擺一撩跪在陸徽之身旁。
不同的是,他是對着顧中正。
“父親!兒子心悅蠻蠻姑娘,請您替兒子上門求娶!”
“......”
“.........”
顧嘉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什麼兄長、什麼郎君!通通沒一個好東西!混賬!男人都是王八羔子混賬東西!”
“瘋了!都瘋了!”
她恨不得今夜從未來過,受辱太過反倒豁然看開,怒指向崔黛歸,“我便罷了,你們一個個自诩高門才俊,情深如許,可有誰問過她的意見!”
“哼,瞧瞧——”
嘔一聲傳來,赫然打斷顧嘉的怒氣。
崔黛歸面色漲紅,黛眉緊蹙,一張芙蓉面上,多情妩媚的杏眼輕狹,正一手捂胸口,一手捂唇,竭力而痛苦地抑着驟然湧出的強烈的惡心。
“怎、怎麼了?”
身側的張樂容吓了一跳,緊張得不住替她拍背。
陸徽之卻是蓦地想到了琳琅館那日,腦中一瞬空白,身子已經快過意識,先一步奔至崔黛歸面前,擡手就要替她摸脈。
電光火石之間,顧晏身子一晃。
那纏了白紗的左手虛虛一揮,打掉陸徽之将要摸上那凝霜皓腕的手。
紅紙被不由分說地塞到崔黛歸懷中,下一瞬,右手已然觸到了芙蓉面下那截輕柔雪膩的腕。
豈料從旁伸出一隻手,狠狠擋在兩手中間。
“這、這莫不是.....”
顧幾道久經風月,又親眼見方才深夜三人同屋景象,不由驚呼出聲。
“不是!”
“不是!”
兩道怒斥齊齊落地,打斷浪蕩子将要說出口的話。
兩息過後,陸徽之蓦地擡眸。
他神情失了從容,面龐冷若清雪覆山,眸底的憂色在望見顧晏唇角瘋戾的笑意時,化作全然的執拗。
唇角微張,清潤急音落地,“我的——”
“——我的!”
顧晏将陸徽之的緊張全然瞧入眼底,心中頃刻有如浪海滔天,面上卻泛起一絲癫狂偏執、如裹砒霜的溫柔笑意。
在陸徽之出聲的那一刻,亦宣誓般,甘之如饴道出他此刻瘋狂橫生的占有妄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