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你想如何?”
崔黛歸咬咬牙,想着不如給個痛快。
可私心裡,又隐約期盼他能對自己有點情分。
多日來的師生情,到底做不得假。
她抿了抿唇,近乎讨好道:“日子還長,無論如何我們也是一家人......先生難道不想好好過日子麼?”
即便眼下她同崔禦鸾水火不容,到底同出一脈。
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他不能鬧得太難看罷?
顧晏聽罷,目光一瞬恍惚起來。
想如何?
好好過日子?
......一家人。
十數年來,這是第二次有人問他,想如何。
第二次有人同他說,好好過日子。
第一次,是在西沙城。
飛雪壓城,甲胄盡卸。
大牢裡,娘親将唯一一顆假死丹藥放在他手心,問他,“來日漫漫,該如何過,可想清楚?”
他将唇咬得發白,極力克制着不将藥丢掉。
耳邊娘親壓着哭腔的話也變得恍惚起來。
“一日三餐,寒冬酷暑,南望,照顧好自己......忘掉顧氏罷。”
顧晏垂眸,日頭打在朱紅的宮牆上,泛起血色,他穿一身深綠道袍仿若竹影斑駁,随風翩然。
山中人,松間鶴,心中有未燼業火,享不得人間清歡。
可......
若逢春雨,也能化作青山之上一抹豔麗的胭脂。
他想如何?
從前唯有一願,如今,大概得添上一願——
貪那青山,甘做胭脂。
他垂眸看着崔黛歸,如同看着一副徐徐展開的畫卷,目光中漸漸卷起無邊眷念。
情濃深處,忽而微微蹙起眉。
遠山如黛,孤雁遲歸,一方歙硯灑盡,畫卷之上,卻是缺了點什麼。
是一抹紅。
顧晏擡起手,修長的食指輕輕搭在唇邊,片刻之前,它也曾落在崔黛歸的唇上。
齒間用力,輕輕一咬,猩甜的滋味傳來。
在崔黛歸驚異怔愣的目光中,緩緩抹上她的唇。
就見畫卷随之一新,暗色點染成如火的豔麗,青山之上,雲霞漫天。
孤雁南飛,終得栖息。
這是他顧晏的。
“我想,獨占一人,囚于深山......”
顧晏笑了笑,看着她明顯受驚的杏眸,将未盡之言咽下。
輕聲道:“玩笑罷了。”
“确、确實好笑。”
崔黛歸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卻見顧晏眸光一沉,她旋即改口道:“不!先生所想、便是學生所想!隻是囚......”
她瑟縮一下,不敢提這話,“......來日方長,慢慢來、慢慢來!”
她面上是無比的虔誠和堅毅,仿佛為着這話,連命都能抛卻。
顧晏不禁解下腰間酒囊,遞給她,“這是百味樓的杏花酒。”
見崔黛歸呆呆接過,他擡眸望了望天。
日已偏移,人影漸長。
不由歎息一聲。
時辰不早了,到底未能踐約。
不過,她說得對。
獨占一人,囚于深山,一日三餐,寒冬酷暑。
......來日方長。
這一日直至晚間睡在榻上時,崔黛歸仍僥幸從顧晏手底下逃過一劫。
隻是她不明白,為何顧晏走前,會讓自己喚一聲,“難忘”。
索性張樂容今日睡得早,并未找她嬉鬧。
她摸出夾在床縫間的手劄,就着屋内孤燈,趴在床上看了起來。
翻開最近那頁,上面正是那一日自琳琅館中回來後所記。
陸郎卿卿,晨歡一晌。
袖底松香,不違君子。
掩面念蠻蠻,羞把紅梅弄。
惟願風叩牖,月窺樓,照徹帳裡千秋,清夢與共。
崔黛歸看着,本是心情尚好,細看之下不由蹙眉。
當日到底是中毒還是喝醉?怎能寫出如此令人牙酸的東西來?
簡直沒眼看。
索性爬起來,坐在桌前,提筆就要劃去。
可将将劃掉頭一個字,又陡然頓住。
提筆就這麼看了會,終歸舍不得将那日所曆一一抹去。
反正也沒人會看到這手劄。
哪怕隻剩一口氣,她也會爬起來,親手将它銷毀。
才能安心死去。
崔黛歸心中一時又愉悅起來。
誰還不能有點小愛好了?
想了想,她又翻過一頁,提筆記下這兩日的事,關邊月的事倒寫得暢快,可寫到顧晏時,卻犯了難。